云卷语文书

黎白南和Tehanu

【秘封】新罗曼史


“身与华落,心将香飞!”,八个汉字的巨大宣传语突然蹦出来,挡在我和拉面碗之间。广告画面不断飞闪:红色花朵覆盖住东京的环城高速,人们在高速上覆盖从北海道运来的土壤,然后种植黄瓜和大豆。“宇佐见莲子小姐,东京田园郊区欢迎你!”紧接着是一系列度假和房产信息,我找了半天才发现红色的关闭按钮,伸手一挥,暂时抑制住了烦人的广告。


拉面里一毫克肉类都找不到,只有用玉米茎压碎重碾并加入黄油调制的类肉。类肉最早是观赏用果蝇饲养产业发明的,但很快有人发现人类也可以食用,以至于变成了东京中心贫民区的标配。我不喜欢这玩意儿,但是吃素的印度教徒喜欢;听说为了印度工人开的东海道铁路线上有各式各样的类肉咖喱。


外籍劳工到处都是。凌晨时分,这家拉面店就挤着好几个印度人。他们浑身散发出放烂了的花椒气息,还徒劳地喷了廉价香水掩饰。无所谓;和这家店后厨的尿骚味比,印度人的体味不值一提。如果今天不是给梅莉汇钱的日子,我根本不会来下谷町贫民区的这家店。汇款之后,我的电子账户已经逼近被封停审核的边缘,只能用从旧大衣里翻出来的纸币应付度日。三口两口,我忍着周边飘散的混合臭味,把拉面的热量装进肚子。打开手机,用自带的app算了一下卡路里,应该能撑到下次酒吧老板结账的日子。


我毕业后没找到工作,但带我做毕业设计的物理系教授收留了我,让我在工作日放学去清洁实验室的教学仪器。学校的机器人清洁员笨手笨脚,扫除AI早就过期了,但是部门没有经费升级,这给我留下了机会。大部分时间,我需要做的只是打扫垃圾和把学生在桌子上的乱涂乱画擦掉而已。有一天,教授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提起裙子,于是我把一桶消毒液泼在他身上并按响警铃,然后他被开除了,我也离开了学校。现在,我的登记职业是在贫民区的酒吧“旧亚当”里打杂。


还是学生的时候,我和梅莉曾经在这间酒吧办过超自然现象爱好者的聚会。我还记得当时为我们端来旧型酒的服务员小哥,他的一只手断了,但没钱做神经链接手术,于是就把托盘用铁丝绑在义肢的末端。当时我酒兴正浓,也把金黄起泡的“Forbidden Cider”递给了他一杯品尝,可他却像喝人工香精可乐一样一口喝干,然后干别的活去了。当时我就明白了,我们这些喝着旧型酒、谈着灵异和神秘传说的家伙们在他眼中就是一群闲着没事做的蠢货。现在,我在给大谈新型密码货币挖矿的矿主、猫狗杂交基因宠物的走私贩子、体感色情电影的演员和导演端酒的时候,更加理解了那位小哥的想法。


我只需要钱,其他的不要。


我需要钱的原因是梅莉需要钱。准确地说,是梅莉所在的、信州的疗养院需要钱。梅莉从大学我认识她起身体就一直不太健康,她的视神经和大脑有先天性排斥反应,导致她从小就经常看到幻觉。当然她不认为是幻觉,而是坚称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旧日本风情、传统得像是从小泉八云的民俗学专著中蹦出来的世界。


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我知道外国人总是痴迷于日本流行文化中的古典元素,像是巫女、妖怪和百鬼,然后把这些东西加入软色情的大锅,煮熟后倒入一个又一个洛丽塔的模具。模具中诞生的东西便成为这个时代成年人的妻子、丈夫、孩子。制造业自动化转移到东南亚工厂国家的今天,日本的支柱产业已经变成了贩卖这些性暗示符号,在信息世界,符号的寿命比实体长。因此,日本和美国在符号上开展了激烈的战争,任天堂和迪士尼分别拿起了薙刀和柯尔特左轮,争夺符号市场里残存的空间,诱惑潜在用户们的感官。其结果就是过于真实的虚拟商品把很多人的脑子搞疯了。


我想,我当时也许也疯了。因为我和梅莉一起看到了很多事,如同一场大梦。不过,在家人和社会的压力下,我最后还是清醒过来了,而梅莉却没有。


梅莉因为痴迷于她脑海中的符号而病倒后,她在美国的家人没有来联系;可能是因为当初来日本留学就背叛了家人的意志,也可能是因为种种官僚条例的阻隔。接下来,她的命运就是在账户耗尽的那一刻被疗养院扔给政府,再由政府扔回疗养院,几来几去之后,她的肾脏便会出现在某个因为饮酒过度而需要移植手术的富人体内。


于是我承担起了梅莉的治疗费。


我并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有时扪心自问,自己是否爱她,但答案总是否定的。我不爱梅莉,就算与她一同度过了算是人生中最光明的大学时刻,但我并不爱她。


“莲子,谢谢你。”下午汇款的时候,我顺便接通了医院专用线路。梅莉出现了,她坐在雪白的床上,窗外是绿意盎然的林木。阳光慵懒地洒在她所在的病房中,让按时计费的通讯画面罩上一层模糊的光晕。“真希望能快点见到你。”她每次都这么说。


“我也是。最近看到什么了吗?”


“冰冻的湖泊,透明得像水晶。湖泊上有妖精飞舞。”


她继续诉说那些幻觉,那些我曾经相信的孩童之梦。梅莉永远像个孩子,而我在某一刻成为了大人。那之后,我对梅莉和梅莉所说的一切失去了感觉。尽管如此,我依然需要她存在,我甚至愿意为此付出所有的金钱。


我知道梅莉成了我的符号。


离开拉面店之后,我径直走进附近的上野地铁站。晚上在东京贫民区的地上道行走实在不是明智之举,那是跨国肾脏市场的另一大来源。反正,我设法搞到了一张破解的地铁卡,每次划过闸机的时候,它会发出虚拟识别信号,让将后面一个人的卡扣款两次。这几乎是万无一失的逃票方法,唯一的缺陷是你后面的人不能也拿着破解卡,否则闸机就会瞬间看穿这个小把戏。地铁站台上不断地闪过各种各样的广告,而广告牌下睡满了无家可归者,肮脏的被子排成一个大通铺。“曼苏尔石油,是您致富的机会!”一个广告大喊。三维投影里油光满面的阿拉伯男人扑向一大排香槟,香槟猛地喷射出来,模仿石油从地底喷射的样子,然后逐渐流到画面底部。一个流浪汉呆呆地张开干瘪的嘴巴,舔了舔影像中的香槟液滴。


一位个子很高的绿发女子突然冲到我面前:“小姐!您知道摩西的奇迹与十诫吗?要不要看看我们的教义?”她把一个满是指纹的平板电脑按到我手上,屏幕上全是面带假笑的人们围着一台图形工作站跪拜,周边用艺术字体写着教会的信息。


“抱歉,我对宗教没有兴趣。”我低下头,走向刚刚到站的地铁。


“等等,小姐!稍等!”她想拉住我。我把平板电脑往地上一扔,赶快跑进地铁车厢深处。那女子找不到我似乎也就放弃了,她捡起平板点了点,继续在站台上大喊着:


“所谓十诫!不可使用计算机伤害他人!不可干扰他人的计算机工作!不可偷窥他人的文件!……你需以体谅和尊重的方式使用计算机!只有如此,神明才会祝福你!技术与我们同在的未来啊!愿您的网关降临。愿您的下载在地上成就,如同在天上成就。我们的日用带宽,今日就赐给我们。求您保护我们的地址,如同我们宽恕那些用垃圾邮件攻击我们的人!”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本科时物理系实验室做大型机运算时,学生们会买无糖冰淇淋和烧烤味薯片放在大型机前,作为祈愿本次运算成功的祭品。据说这二者是系主任最喜欢的零食,而系主任正是一边用薯片挑起冰淇淋,一边用大型机做出了让他成为系主任的论文。所以有神力的究竟是冰淇淋薯片,系主任,还是大型机呢?说实话,我搞不明白他们想干什么——谁都知道计算结果只和输入的变量与公式设定有关。当时梅莉对我解释说,这就是所谓的感性,而感性某种正是大型机也无法计算的东西。


我揉揉电子眼,视网膜上显示出日本标准时间和当前的GPS坐标。这个花哨的玩意儿,从装上到现在也没起过几次作用。


这时,我看到了梅莉。


梅莉在站台上看着手机,不知是等待上车还是准备离开;她身穿紫色外套和透明雨衣,用一把式样古朴的阳伞撑着地。毫无疑问,那就是梅莉。已经关门的地铁逐渐加速,昏暗的灯光下她化成一道紫色的影子,迅速消失不见。白光一闪,窗外开始出现治疗生育疾病的广告。


无论怎么想,梅莉也不会突然在一个下午之中从信州赶来东京。这意味着我有些事情要解决。我在第二站下了车,返回上野站,并没有看到梅莉的身影。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从理性上看不到她考虑也是自然的。于是我回到地铁上,准备去池袋北街,那里是外国人聚集的地方。


当然,我不是去那里寻找梅莉。


即使已过零时,北街依然灯红酒绿。游人、小吃摊主、骇客、盗版商人、黑社会组员混在一起,各式各样的服务都有提供。在银座一切都一尘不染,像是城区版的苹果电子产品店,身穿制服的服务人员会带着笑容接近你;而这里的楼房很多还是二战之后搭建的,水沟中流动的是难以确认成分的液体,每个人都穿着过于肥大的破烂衣服,即使在夜晚也戴上墨镜。我的破解地铁卡就是在这里搞到的;如果不是因为看到疑似梅莉的人,我也不想回到这里。


我走进一家写着“整形外科”的小店,房间里有几个用冰袋镇着头部、胳膊上满是纱布和创可贴的青年人,看样子是用药过度。我无视这些人的目光,径直走进后台的房间。一个穿着极其不符合氛围的沙滩服的韩国女人在房间里摆弄药品,我打了招呼,要一台机器。她便知道我是熟客了,于是直接打开房间的暗门,带我走进地下室。在这里,许多人坐在椅子上,头上套着粗暴拼合的目镜、耳机和麦克风组,延伸出的电线堆满地板。韩国女人给我了一张写了密码的纸条,我坐上椅子,戴上笨重的三件套,输入密码激活网络链接;几条不同的进度条在眼前出现,然后,我进入了NR。


NR,即Neo-Romanticism(新浪漫主义),也有人叫这里“幻想乡”、“黄金国”或者“应许之地”。这里是上流社会使用的公共互联系统的暗面,数不清的违禁数据、非法程序、病毒AI存储在这里,据说服务器被分散在已被废弃的城市里。月球被充分开发的现在,掌握了90%财富的家伙们大都已经去了在曾经被认为是神明居住的月表,少部分热爱地面乡土的富人则买下了以上万平方公里土地为单位的庄园成为现代的国王。月面的富人制造了与人类几乎一模一样的仿生人为他们服务;地表上虽然宣布禁止了仿生人技术,但无法成为神明也无法成为国王的人们,就如同奴隶一样地挤在大城市中,解决那些垄断一切的跨国公司和徒有其表的政府层层外包下发的工作。这些工作之外,又诞生了许多见不得光的活计。暗网早已有之,而NR,则在出现后几年之内,迅速在除了政府登记的正常工作外,拥有第二职业的人们之间流行起来。


我很清楚NR的发展史。因为NR是我和梅莉建立的。


别误会,我并不是什么地下黑客头子,否则我也不用给别人倒酒为生,连自己的登录客户端三件套都没有。大学时,我和梅莉的社团除了出版杂志之外,还制作了一个记录灵异现象的网站。为了符合神秘气氛,多少也有点冒险心理,我们利用大学的资源把网站搭建在了公共网络之外;具体来说就是用一个独立加密的节点隔开了网络管理部门的接入,即“结界”。在结界之中的世界,即是幻想世界,梅莉称之为这个时代仅存的浪漫。


“浪漫主义的基础是感觉,而非理性。人与人的想象力可以超越冷酷的世界……就像雨果的小说,或者德拉克罗瓦的画。”她这么说道。因此我们决定为网站取名Neo-Romanticism。


然而“新浪漫主义”很快脱离了我们的控制。一些暗网用户发现了NR,开始用这个不受监控的节点作为地下交易场所;我们为灵异爱好者设置的留言板很快充满了难以理解的密文和比特币付款链接。虽然大规模删除了几次,但事情愈演愈烈;后来梅莉的病情加重,我无暇顾及,等到再次登录时,我发现自己的账号已经丢失权限。显然黑客们攻破了我粗糙的防卫密码,夺去了NR的控制权。然后,NR彻底变为暗网的一环,各种见不得光的文件逐渐侵吞学校的服务器资源,直到校方终于意识到并将一切关停重启。可是此时已经有人备份了NR的数据,整个网站也不再是单个人能够掌控的东西。令人难以想象地迅速膨胀之后,NR成为了地下非法网站的枢纽和中心,犹如东京之于日本。它与最开始我和梅莉设计的灵异现象网站已经完全是两回事,只有名字保留了下来。


这就是“新浪漫主义”的历史。


我站在数据体的洪流之中。地下程序员们没有制作精美用户界面的习惯,这里的可视化只有各种闪亮的几何形状,和一些像是积木搭成的高楼大厦。与富人们登录的虚拟世界更加不同的是,这里完全是空荡荡的,所有用户都隐藏自己的身形。没有人想做不必要的交流,没有人想泄露自己的踪迹。星空照耀着这些电子幻象,天幕的另一端就是大公司的数据库,他们的查询系统组成了银河系悬臂。


我走入一个未加密的扇区,从堆积如山的文件柜中找到了一条超链接。瞬间,我像是进入了时空的裂缝,转移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坐标。之后,我又按照顺序跳入几条加密链接;每次转移的时候,我都觉得虚空中有东西在看着我。


我去找“紫”。她藏在这个扇区很深很深的地方。链接指向的最后一个地点是一条巨大的数据流正中,各类非对称加密过暗文信息从眼前涌过,让我不得不调低了能见度。地表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紫就这样凭空出现了。按理说,数据流之中不可能做任何插入性的操作而不干扰被传送的代码本身,可她是以能创造小数据组侵入任何地点而出名的黑客,能做到这一点不奇怪。


紫是我唯一认识的黑客。当我还能够管理NR的时候,她就入驻了,自称是个来自希腊的灵异现象爱好者。在网站建设的技术方面她帮助了我很多;可我也相当确定,她就是夺取我权限的主谋。在那之后,她似乎对我有某种古怪的善意,给了我联系她的方法;我在把梅莉送入疗养院的时候请她帮了一次忙。疗养院需要家人的大额资产证明才愿意接手这样的长期病人,我拿不出来,于是紫帮我伪造了一张天衣无缝的保证书,让宇佐见莲子变成来自京都的富家小姐。在这件事上我感谢她,但并不想继续和她扯上关系,因为直觉告诉我NR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而紫则是其中最危险的人之一。


直到今天。


“莲子。”她拿腔拿调地说,“好久不见。京都的老宅还好吗?我很想念令尊的容颜。真想有空去喝点非转基因的手摘茶。”


我不知道她是在讽刺,亦或是提醒我人情上次已经还完了。我只得装作没听见似地说:“我需要上野地铁站站台一个小时之前的监控录像。”


“哦哦,这不难。”她说道,仍然是那副做作的口吻,“有个俄罗斯人也拜托我做类似的事情,只不过他要的是全东京的地铁监控。我想我可以顺便从中提取出你要的。”


“多谢。”我生硬地回答。


“你是要找什么东西呢,还是单纯用这个视频做自发性知觉反应的诱导?”紫又问,“你知道,我可以一条龙服务。”


“我想……找上次那个女孩。就是疗养院的玛艾露贝莉·赫恩。我在上野站台上看到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相似的人。”


紫的几何体卡了一下,然后瞬间变成了梅莉的样子;三维建模活灵活现,看不出锯齿和纹理材质有任何缺陷。这个黑客真是十分喜欢卖弄技术。“原来是她!早说嘛,这算售后服务的范畴。”紫回答,像是低了一下头,又说:“我先看看疗养院的情况。唔——唔,在信州那个是吧?哈,你不会相信他们为了审计工作在防火墙上留了多大的后门。”她暂停了一下,又说:“看起来没问题,你的朋友安静地呆在病房里,心率是92次,血压是103。现在我看看你见到的那个人。嗯,一小时之前?为了保险起见三小时内做识别吧。稍等一下,我的机器太老了,那些中国人不愿意卖给我新内存条,因为我用坏的太快了。你敢相信吗?明明我用的快他们卖的也多!却说什么这样有损口碑。真是无法理解这些不理性的亚洲人,啊,抱歉,我没说你,莲子。”


我闭上眼睛听紫咕咕叨叨地说着,不愿意注视那副梅莉的虚拟形象。如果现在我请她打开一个窗口,应该能连上梅莉的病房吧?我能看到真正的梅莉,和她说话。但是我该说什么呢?“最近梦到什么了?”“我看见了一个和你一样的人?”我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梅莉还活着,知道这一点就好;我就有动力吃掉类肉的拉面,在一叠半大小、窗外就是吵闹街道的房间睡觉,向让我坐到他大腿上的肥胖男人讨要小费,然后把挣到的钱汇给梅莉。一次又一次,继续活着。


但是,我在站台上见到了梅莉。这是不合理的,无法解释。不解开这个Bug,我日常生活的程序就无法继续下去。


“找到了,”紫突然提高声音,“我看下她刷的闸机,应该能追踪到姓名和社会保障信息。嗯——有了,她叫——等下,这是怎么……唔……这家公司……”少见地,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开口:“她在里参道。”我知道那个地方,离六本木不远,是著名的红灯区。


“顺便,”紫说,“你登录在哪个节点?”


“池袋北街。”我知道瞒着她也没用。


“哦哦。”她说着,不知道在干什么。“你……你可以现在过去。”她说了里参道上的一个详细地址。有些奇怪的是,我总觉得见过这个地址。紫继续道:“她,怎么说呢,不是你想的那样。从我的角度来看,你还是忘掉这件事比较好——”


“那不可能。”我回答,然后手动断掉开关,退出了NR。需要的情报已经到手,我不想再和这家伙说话,我知道她也不会告诉我更多了。


乘坐深夜最后一班地铁,我来到了六本木。这里甚至比池袋更加热闹。通向古老朝日神社的里参道两旁全是嵌着巨大橱窗的房子。神社供奉的是仓稻魂命,与著名的伏见稻荷大社相同。只不过稻荷大社更偏向农业丰收方面的祭祀,朝日神社则侧重于家族繁荣。一出地铁站,我就看到一幅巨大的性爱用品招贴画,以及许许多多戴着面罩、遮住面孔的人。白天在银座上班的人们不想在这里留下浏览痕迹,否则下次公共场合弹出相关的推广将会是毁灭性的。我倒是没有闲心这么做,快步走向紫给出的地址。


伴着迷幻的音乐,一具又一具近乎赤裸的投影身体站在橱窗之中,我走近后,本来娇吟着“大哥哥”的小女孩瞬间变成了胸肌发达的男中学生,眼睛闪亮地盯着我。我顺着人流离远了,男中学生又唰地变成了缠满绷带的瘦弱少女。走过一条街,这里的店面全是漫画式的平面角色,头发五颜六色,胸部有些甚至比脑袋还大,令人感到生理性的不适。我注意到,这里的逗留的人比刚才还多。几个明显是深度整容的工作者站在店门口,她们的眼睛几乎大到令人担心掉出来,鼻子和嘴却又小到看不见。一开口,她们的声调也是只有动画中才能听到的抑扬顿挫。人群围着她们拍照,有的则揽人直接走入店里。


在更远处的一些店里,有些看起来已然不是人形的身影,吸引寻求着异常符号的顾客。我听说,她们是被禁止的仿生人技术产物。所谓的仿生人就是以快速克隆人为基础发展的人造人科技。月面的大富翁用仿生人做奴隶,而地面上虽然没有奴隶制,却有着这些从出生就被调整基因、洗脑编写智能AI的非法仿生人。她们是受肉的符号,是永恒的信息之母产下的怪胎。


空气中弥漫着石楠花的味道。


我终于来到了地址上写的那家店前。店名用霓虹灯写着平假名:新浪漫主义(ネオロマンチシズム)。和NR一样——也许只是巧合。入口很狭窄,只有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其他什么指示物也没有。


我突然有转头离开的冲动。显然,从理性上考虑,我不应该进去。梅莉好好地生活在信州的疗养院里,我也会继续在旧亚当酒吧工作。东京已经有数千万人像蚂蚁一样挤在树洞里,我很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次碰到与梅莉一样的这个人,她身上所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会影响我。我与她只是共享了那短暂的一瞬间罢了。


可我知道如果不进去,我心中会留下一道非理性的暗影。或许很小,或许只是像一滴墨水点,但我无法忍受。世界上只有一位生病的梅莉,和一位为了梅莉而奔波的莲子。我必须确认这一点。


我走下楼梯,右转,推开一扇二十世纪的木门,进入一个狭小的酒吧。这里比旧亚当还小很多,几乎只有一个吧台和两张桌子。


梅莉坐在吧台上。她看到我,开心地说道:“莲子!你果然来啦!我一直在等着呢。”


我不明白是什么情况,总之先整理裙摆,坐到梅莉旁边。突然,一个绿发的女人从吧台下面探出头——是那个向我传教的家伙。我这才想起来,当时她拿的平板电脑上,教会的地址似乎就是六本木。


“你们……这里是……?”我还没想好该怎么问。


“是我拜托了早苗桑找你。”梅莉说,指向那个绿发的家伙。“早苗桑说做宣讲时,经常在上野站看到莲子。我一直在附近等着,今天接到早苗桑的通讯就赶过去了,可还是晚了一步。”


“不客气。”被称为早苗的人说。在嘈杂的地铁站没有发现,但是在这个安静的酒吧,我发现她的声音很粗。我又看到了她的喉结和脸上的肌肉,于是试探性地问道:“早苗桑是……女性?”“我是后天的女性。赫恩小姐要和你说话来着?请自便,如果对教会有兴趣可以留下联系方式。”早苗说,“她”好像不想谈这个话题,转身走出了酒吧的小房间。真是奇怪,现在的手术技术明明已经能做到完美的性别改变了……


“莲子?”


我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是在逃避。与梅莉一模一样的家伙就在我身边,不是操心其它无聊问题的时候。


“为什么你在这儿,梅莉?”


“我从信州的医院里逃出来啦。那儿太无聊了。我打算和莲子生活在一起。”


“一起生活……”


“怎么啦,不开心吗,莲子?不喜欢我了吗?”


“……”


她的样子的确很像生病之前充满活力的梅莉。但是这不可能。如果我是爱着梅莉的,也许会因为感情冲动而相信这一切。但她不是梅莉。她是另一个人,一个别有用心的人。我努力思索,在记忆的迷宫中寻找可能性。理性思考,一切都有解答。对方假扮成出逃的梅莉想要击中我的软肋,也就是暴露了一点:她是个对我十分了解的人。


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于是握住了她的手。她的皮肤有些粗糙,不过可能是常年生病导致的,我也早就忘记了梅莉的手究竟是什么感触。不过我还记得一件事,于是顺势向上,抓住她的手腕。


没有伤口。没有梅莉在鸟船弄出的伤口。同时我还发现了另一条痕迹,那是长年带手表才会留下来的。这下确定了,在这个时代,习惯带手表的有钱人我只认识一个。


“你不是梅莉,”我松开手,说道。“不过,也算好久不见了。”


对方的表情逐渐黯淡下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莲子。”


“梅莉的手腕有伤。”


“你是说‘鸟船遗迹’的冒险?那是我的幻想啊,莲子。疗养院里写了,那是谵妄、梦游症和幻觉……”


“不,那是真实发生过的。只有我和梅莉知道,那是真实的。有些时刻,感性压过理性便会让幻想成真,这便是浪漫;我想作为物理学教授的你是不会明白的。”


“暴露得这么快吗。”对方似乎放弃了。“宇佐见君,我还真是个失败者。不过,我是明白的。所谓幻想和浪漫。”


他就是因为骚扰我而被大学开除的教授。据他说,自从我成为她学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无法忘记我;而丢掉工作并离婚之后,他更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我。终日幻想而无法自拔的他利用NR网络调查了我的情报。不用说,我也知道是谁出卖了我和梅莉的个人信息。教授得知我与梅莉的关系后,为了成为我的爱人,他改变了性别,整了容,在这家变性者酒吧工作,并终于找到了我。她想与我合为一体,哪怕只有短暂的一晚后被发现也好;这就是这个曾经的中年男人讲述的罗曼蒂克故事。


我听着她边哭泣边说着。她一颦一笑的神态的确几乎已经和梅莉一模一样,也许是用了什么大脑催眠的手法吧。现在的问题是该怎么办,我思考着。


“你还能活多久?”我问。我知道这种涉及到体型的整容大多会损害身体。


“半年吧。反正到时候我也买不起抗消炎的药了,即使是印度仿制品。”


“你想个办法去月球一趟吧。偷渡也好。”我说,“如果你想见她的话。宇佐见莲子——她在月球上。”


“你说什么?”


“我不是真正的宇佐见莲子,”我说,“我是个仿生人。宇佐见莲子为我编写了照顾玛艾露贝莉·赫恩的程序后,和家人一起移居月面都市了。”


“什、什么……”


“莲子本人是想在东京生活,靠自己照顾梅莉的。但是你也明白这座城市的,对吧。这里离地狱太近。她的家人强行把她带走了。我——算是个备用的保险吧。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了。”


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吧。她不是梅莉;所以,我没必要再多嘴。


我不记得我是哪一天开始工作的。合理的解释是,宇佐见莲子将记忆数据备份在我内,直到被带走那天的晚上。第二天,我作为替代品,在东京角落的某个一叠半房间醒来。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这一切是我的臆想。我并不是仿生人,只是厌倦了照顾梅莉的宇佐见莲子,选择从人格中放弃了她感性的那一面,选择成为这个城市中随处可见的机器人中的一员。关于我的身份,还有几个假说,但是合理性都不如第一个。


我只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我并不爱梅莉。谁都知道,对于程序来说,爱是永远也不会存在的事物;因为程序遵循永恒冰冷的理性。


解决掉今天的意外事件后,我走在东京漆黑的街道上。Bug已经解除,一切都回归正轨。可意料之外的是,我的心中开始充斥全新的问题。教授弄混了真正的莲子和我,那么梅莉会吗?如果她能认为我就是莲子,我否该去信州找她呢?我不爱她,但毫无疑问地,我需要她。


我有些期待梅莉下次会说梦到了什么。


我第一次想到,我是否也会梦到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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