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卷语文书

黎白南和Tehanu

碧海咖啡厅

离岸边越远,越能感到地壳是弯曲的。天空与大海的连线无尽地扩展,划出明显的弧度。当小艇下锚,停在目标点时,我喜欢先端详一会儿加勒比海粼粼的波光。

毫无遮拦的海面上,太阳的热量能杀死人。但是翻身进入海水时又特别凉。尽管潜水服包裹了大部分的身体,但因为是湿衣,海水全部渗进来了,后脊不住传来颤抖的冲动。

好在入水之前,我喝了一大杯又浓又暖的咖啡。胃里的温度护住了全身。

趴在船帮上,我耐心地蹬水,做完热身运动。对于任何潜水者来说,这都是必不可少的准备。在大海之中,第一位永远是安全。小船不断摇晃,我也随着海潮,沿着锚绳进行短暂的下潜和上浮。潜水枪、鱼叉和网袋都挂在我腰间,我尽量将它们调整到不妨碍四肢的位置。

我是一名狮子鱼猎人。狮子鱼,是那种外表具有鲜艳色彩,鱼鳍花枝招展,又含有剧毒的海底鱼类。大部分人都在水族馆看过它,算是比较知名的海洋生物;因此原产于印度尼西亚海域的狮子鱼被运到世界各地的水族馆里展示。不幸的是,几十年前的一场飓风摧毁了佛罗里达南部的某个小水族馆,导致狮子鱼泄露进入加勒比海。在这里,没有天敌的它们几乎成了海底霸主,很快就成为随处可见的生物。科学家们想尽办法也没法遏制这些剧毒的小鱼。而对于渔民来说,虽然处理之后勉强可以食用,但是其体型和礁石区域的生活环境并不具有捕捞的经济价值。最后,一些潜水员站出来组成了志愿组织捕捉狮子鱼,算是为这里的生态尽一己之力。

我的任务就是下潜到珊瑚礁区域,用鱼叉把狮子鱼抓进袋子里,一次大概十只,返回。考虑到在日落前返航,大概能下潜四到五次。

从这里往西一些,有一片很漂亮的岛礁群,空中看是赤红色的,经常有游客来潜水。我平时就在那里工作,做些引导和潜水教学。而休息日,我会来这片更深、更安静的海域捉狮子鱼。有时会和同事一起,不过今天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潜水并不安全,不过对于蔓延在整个加勒比海海床的狮子鱼大军来说,猎人实在太少了,我们不得不经常单独行动。

不过,不用担心。这里并不危险。我在纽约的哈德逊湾潜过水,那里非常冷,大西洋的海流不断的拍打过来,每一刻都要紧紧地拽着潜水绳。在那里潜水要穿隔绝海水的干衣才行。而加勒比海是很温柔的,纷乱的洋流被小岛组成的链条驯服,缓缓地流进墨西哥湾。也只有在这种温暖舒适的环境下,珊瑚才能缓慢地生长,乃至成为巨大的礁岩。

该入水了。我长出一口气,含住呼吸器,复原了潜水表。然后,向下。

很多人都认为水下是寂静的世界。当然,海底不是闹市;但由于呼气时会冒出气泡,水流不断搅动,因此也很难说安静。但是在每次呼吸的间隔,确实会有一瞬间觉得一切都静止了。

我沿着锚绳下潜,手持潜水枪,慢慢划动脚蹼。身体已经适应了海水,现在开始能感受到暖意。水中能见度不高,大概几米之外就是一片模糊的蓝色。有些长长的、肚子发黄的小鱼成群时隐时现,应该是鲯鳅,当地人叫它mahi-mahi,算是这里渔民的一道主菜。它们生活在最浅的水层,再往下就见不到了。

越深,光芒越淡。仰头能看到如丝线一般的阳光一根一根刺入水面,又逐渐化开。现在的照明度大概像夜里只开了一盏小台灯的房间。底下的海床铺开延伸,并渐渐靠近。从这往东北方向望去,则能看到一大片黑。那里就是海沟,换句话说,我现在其实是站在山顶。深海是自由潜水永远无法触及的所在。潜水力所能及的纪录也就是约一百五十米,而深海是几千米、上万米的地方。海沟里非常黑暗,或者说,是绝对的、永恒的黑暗。

当然,有些人抵达过那里。据说,海难的遇害者随着钢铁巨轮的残骸不断下沉,最终会抵达海沟的底部。在密闭舱内氧气尚未耗尽的时刻,幸存的船员有机会一睹无边的黑暗,直到巨大的压力摧毁一切。那样深的海会给人什么感受呢?当潜水员的前辈讲给我这个故事时,他的样子似乎很神往。

潜水员们总是想去往更深的地方。因为我们都知道,如果大海是一位神秘的恋人,那么潜水员到目前为止仅仅是轻触了对方的指尖而已。

呼吸-呼吸。咕噜咕噜的声音。海水的阻力,游动的惯性。水压导致血液上涌。水,做为比空气更具实感的介质,将一切联系得更紧密。每一道波纹都是某个物体运动的结果,最终传达到我身上。异常敏锐的感触——仿佛回到了母亲的体内。这些,都是只有在水中才能感受到的东西。

我来到了海底。

这片海床平平的,没什么礁石。但这个位置有一个很大的金属残骸,大约有一层楼高,两个房间大小。海洋局说,这是二战时德国人一艘U艇的残骸。被鱼雷击中的U艇发生爆炸,碎成了好几截。其他的部分似乎滚落到北边的海沟里了,只有这一块沉在浅滩,并逐渐被海流搬运到现在的位置。沉船是海洋生物的天然居所,这块人造的礁石吸引了大量动物和植物,当然也包括疯狂蔓延的狮子鱼。

在一根断裂的钢筋边上,我看到了大约十几只狮子鱼,像是满地盛开的某种过于艳丽的花朵,趴在海底。这就够我抓上一段时间了,我暗暗叹气。几只黄色的刺蝶鱼在绕着钢筋游来游去,我一来就四散逃开。残骸周围,还有大量的海鲈、红鲷鱼,还有厚嘴唇的刺鲀和埋伏在铁板缝隙中的鳗鱼。各类海草、海葵和尚未成熟的珊瑚包裹着U艇残骸,使得这里像是哪里搬来的城堡——如果没有海底那些碍眼的狮子鱼就完美了。

我拿出鱼叉,一击刺出,就叉住了一只懒洋洋的狮子鱼。这鱼叉是专门用来抓狮子鱼的,设计得很巧妙,一旦叉住几乎连挣扎的空间都没有。我把剧毒的猎物小心地放入袋子里,然后第二只,第三只。

残骸上的鱼群似乎不害怕我的存在,它们好奇地游来游去,甚至绕着鱼叉转悠。一只特别傻的海鲈鱼就停在我面前,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些手痒。我拿出了潜水枪,小心地瞄准,一枪戳在那条鲈鱼身上。鲈鱼迸射出血液,一下子窜了出去,但我收紧了潜水枪的鱼线,还是很轻松的把猎物拽了回来,放入袋子里。适当的也可以犒劳一下自己。

差不多了。该返回船上一次。这还挺费时间:上浮必须按照潜水表的指示,每隔几米进行一段减压停留,以防潜水病。如果有人和我一起来就好了,可以把袋子捆上浮力球,由船上的同伴处理,然后再把袋子沉下来。

有种直觉告诉我向后看。我回头,发现不远处出现了一群小鱼,而小鱼簇拥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是鲨鱼。个头不小,不像是浅滩常见的护士鲨。好像是大白鲨。哗啦-哗啦,我仿佛能听到一些特殊的拍水声,只有鲨鱼尾巴才那么有力。身影一闪,它连着那些小弟又消失在混沌的蓝色中。

这里鲨鱼不少,但是大白鲨永远都是难得一见的。当然,鲨鱼并不危险,它们对人类没什么兴趣。我想是那条鲈鱼的血把它吸引过来了。比较难办的是,我要现在要进行减压上浮,要在海水中间断地停止很久。在大白鲨面前做这个并不安全,更何况袋子和我身上也可能沾了血的味道。上船之后倒是可以处理,不过眼下最好躲一躲。

我确信那条鲨鱼就在附近,隐藏在不可见的海水中。我环顾四周,各种小鱼游来游去,但是看不到大家伙的身影。


怎么办呢?


去咖啡厅里歇一会儿好了。我把鲈鱼的尸体掏出来,尽量扔远。要吃就吃吧。如果鲨鱼也能吃狮子鱼就好了。

我游进U艇残骸。这里有一个几乎完整的船舱,舱内能看出有小桌和一些厨房设施的残骸,我称之为咖啡厅。

咖啡厅当然是售卖德国的咖啡。德国人不只是喜欢啤酒,也喜欢咖啡,比如不来梅就是很有名的咖啡城。雀巢这个国际化的牌子德国人也出了不少力。当然,这些原来我是不知道的,是来咖啡厅的时候别人告诉我的。

大部分时候咖啡厅都没有人,但有时候会有人。他们说德语,我听不懂,好不容易我才说服他们用英语这种敌人的语言和我简单交流。要接受战争结束的事实的确并不容易。不过,根据U艇沉没的时间计算,那个时候的德国人已经被赶出了北非和苏联,其实他们心里对这个结局应该有数了。

今天有人在。我打了招呼,摘下呼吸器挂在门后。浑身湿漉漉的有些打扰咖啡厅的氛围,不过我也不想赤身裸体。一位高大的男子端给我一杯咖啡,我赶忙道谢。没有回应。自从我告诉他们战争结束了,他们就不大说话了。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咖啡像是被煮过太多次,没什么味道。每次都是这样。

我没什么话可说,咖啡厅的人似乎也不太想和我交流。他们有人在看着发黄的小书,有的只是呆呆地坐在桌边。有个人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放出了抑扬顿挫的广播,内容是德语我并不明白。不过,在座的人都对广播毫无反应。墙上挂着许多海报,都是某些纳粹宣传标语,剥落了不少。

有人站起身,走入旁边的舱房。我没去过那里,因为按理说那个部分早已掉进海沟了。我看的那间房里很黑。

海流在不断搬运这个残骸,有一天,它也会掉进海沟。

我坐了一会儿,等待剩余的咖啡慢慢变凉。然后,我再次道谢,就拿上呼吸器离开了。

游出残骸,我看到之前扔掉的鲈鱼已经不见了。应该没问题了吧,我开始沿着锚绳上浮。

减压的停滞期,我看向底部的残骸。就像之前说的,很漂亮,各类动植物围在那里,在又空又平的海床上特别显眼。沉船潜水是最近越来越火的项目,很多游客都想体验探秘遗迹的感觉,也许这里也可以开发一下。

不,还是算了吧,我一边上浮一边想。海水包裹着我,光越来越亮。远处,有个梭型的身影若隐若现,是鲨鱼。不过我不担心。它只是个朋友,与我一起享受这片海水的朋友。我不想打扰它,我相信它也不想打扰我。

它是刚才那条大白鲨吗?记不清了。

如果不是鲨鱼,我几乎忘记了咖啡厅的事情。说来奇怪,在陆地上,我经常想不起来在水下看到了什么。也许是习惯性的减压病。也许我快该退休了。

现在,我只想回到船上,然后好好地喝一大杯咖啡。又浓,又热,又甜又腻。我记得,那是超市里特意挑的,德国产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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