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卷语文书

黎白南和Tehanu

【东方】雨停之日

雨停之日

 

我的小小生命之鸟/在陌生的地方暗自神伤/那异地因你的来临而丰盛起来/而我却为你日渐消瘦/我可送你什么?/我送你一只苹果,它却腐烂/我送你一朵玫瑰,它却枯萎/我送你白葡萄,它们却被压坏/我送你一滴眼泪,却在未见到你之前已被风干

——巴尔干民谣

 

楔子

 

“神明是什么?”有人这样问巫女博丽灵梦。

“神明就是以其意志改变现实的存在。因此,神明收到虔诚之人的祈祷之后,会完成帮助完成他们的心愿。”灵梦回答。

“神明真的有那样厉害?”有人怀疑。

“神明是世界的主宰者和动力,是第一推动,只有它才能让世界运转。”

“既然如此高高在上,神明又是如何听到您我祈祷的呢?”有人追问。

“与任何交流一样,通过语言。须知神明与我们存在于不同的世界;打个比方,神明是棋士,我们只是棋子。但棋子并不是沉默的。下出‘神之一手’的棋士,经常会形容自己‘听到了棋子的召唤’。话语、文字——我们可以向神明传递自己的意志。”

“如果……神明遗忘了我们呢?”又有一个声音问。

“那样的话……”灵梦凝神思考,缓缓才道,“棋士离开的棋盘只会布满灰尘。被神明遗忘的世界是不会前进的。”

 

断章·病房

 

我听见雨水冲刷病房的木窗。

医生说话了。幻想乡之内,既然是医生,必定是那位八意永琳。这点我尚且了解;可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头中一阵阵剧痛,仿佛有烧红的铁丝在不断乱搅。

“你的记忆依然有些混乱。不要紧,”永琳用她沉稳的声音安慰我,“让我们慢慢来。先看看这个名字,有想起来什么吗?”

永琳拿出一枚竹板,上面用古风的书法刻写着“上白泽慧音”五个字。这个名字——很熟悉,太过熟悉。铁丝又烧了起来。我捂住前额呻吟着。

“哪里疼吗?来,放松。”永琳递上了一杯热茶,我抿了一口,疼痛稍缓。永琳待我平复,又问道:“你看到纸上写了什么?”

“‘上白泽慧音’。我……我知道这个名字。但其他的……”

“冷静点,先不要想多余的事情。”永琳沉吟,然后拿出了一副卷轴,缓缓展开。卷轴上绘着一个年轻女子的肖像。“画像中的人是谁?告诉我名字就好。”

那位女子白发齐腰,身穿红色长裤和白衬衫。无疑,就是她。

“藤原……妹红。”我有些恍惚地回答出来,下意识地捋起自己的垂发——也是白色。与妹红一样,我也有着白色的长发。怎么回事?我和藤原妹红这个人有什么关系?这一切到底……我越抓越紧,几乎要把头发连根扯下。

永琳连忙握住我的手,缓缓地让我松开发丝。“放松,孩子。放松。”

永琳的手温暖有力,带着贵族女性的精细滑润。我终于平静下来。

“我还有一个问题需要你回答。如果你的精神撑不住,我们可以先休息一会儿……”

“请问吧,医生。我……我能行。我还不能休息。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的。‘九条宁子’和‘望月镜’这两个名字,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尽力思索却一无所获。“抱歉……我好像没有相关的记忆。‘九条’、‘望月’……她们不是幻想乡里的人吧,永琳医生?完全没有印象。”

“和我预计的一样。看来,要先从最次要的入手才行。”永琳一边点头,一边自言自语。“视与听牵涉的还是太多了。那么,由这个开始吧。”

病房的桌子上摆着一本像是病历一样的、厚厚的笔记簿。永琳从中抽出了一页纸。

“听着,孩子。我知道你现在有许多疑惑。请相信我,以医生的名誉发誓,我一定会治好你。但我需要你的配合。”

“也许你一时会接受不了,不过,请试着理解我下面告诉你的事情。”

“一切从那个下着大雨的傍晚开始——”

 

一·死之香

 

慧音和妹红依靠着对方,躺在旅客休息用的长椅上。身穿绿色长裙的是慧音,白衬衫加红色皮夹克的是妹红。她们小小地睡了一觉。睁开眼,窗外依然下着大雨。对于航班来说,这是绝对无法起飞的天气。

“乘坐三七零号航班的旅客九条,乘坐三七零号航班的旅客九条,请前往服务台,您有东西忘记了——”

有气无力的寻人广播淹没在被延误旅客们的吵嚷中。现在候机大厅挤满了人。慧音和妹红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窝在行李边上。

“刚才广播里说的是九条哎?不会是在叫你吗?过安检的时候没有什么东西丢下吧?”慧音问。她是那种特别细心的女性,与她的旅伴不同。

“不会的,应该是相同姓氏的其他家伙。我好歹也习惯旅行了,别把我当丢三落四的小孩子看呐。”妹红摇头回答。

“护照呢?机票呢?”慧音一定要检查。

“在这里——”妹红在夹克内兜一掏,登机牌就夹在护照内。当然护照上是假名:妹红的名字是“九条宁子”,而慧音是“望月镜”。她们给对方起的名字。

两人在外界四处旅行已经有段时日。在慧音鼓起勇气告白,二人确立恋人关系后,妹红自千年前便一直封闭着的心似乎也所有波动;她提出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慧音虽然舍不得寺子屋的学生,但她更想陪着妹红。两人便拜托了那个永远神秘微笑着的妖怪贤者,伪造身份,离开了幻想乡。刚到外界之时固然闹出了许多笑话,不过慧音向来擅长与人类打交道,渐渐地两人也融入了光怪陆离的现代世界。

慧音开心地发现,妹红没有再尝试自杀。她们就像普通的情侣一样,欣赏着或是惊人或是平庸的风景,在真实的或是后人捏造的圣地巡礼,享受各式各样的风土人情。每一天都不一样,每一处土地都是崭新的。

这天,她们正要从东南亚群岛之上的一个小城离开。慧音对这里很感兴趣,因为从历史上来说这座城市的复杂性远超日本。这里混杂了本土的泛灵信仰,南印度贵族带来的佛教、印度教信仰,穆斯林王朝带来的伊斯兰信仰,葡萄牙殖民者带来的天主教信仰,大陆移民带来的儒家文化,甚至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和美国先后占领导致的复杂影响。作为白泽,慧音简直想对这儿的历史大快朵颐。妹红则没法理解慧音的狂热,她只是像一般游客那样看过了南亚的热带风情和几个有名的宗教遗迹后,就等着去下一个目的地了。

妹红并不喜欢历史,慧音想。她已经见证太多的历史了。

“说起来,”妹红把护照放好,“我还是觉得宁子这个名字太淑女了。和我不相称啊。”

慧音没有告诉过妹红,九条宁子这个名字,是来自藤原家最重要的分家九条氏,以及藤原最出名的后人,日本历史上唯一的女执政西园寺宁子。可惜妹红没发现慧音为这个名字做了如此之多的考据。不过,除了历史梗外,慧音认为“宁子”本身也很适合妹红。

她知道妹红一直在寻求的东西是什么:永远的宁静——身为蓬莱人形的妹红期望却又不可得的终结。

“那你倒是说说镜是什么意思。”慧音轻巧地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

“Kagami……我只是觉得这个发音很好听。”

“这么简单的理由吗!”

“反正只是个名字而已。”

“‘名’可是具有神力的,”慧音道,“许多神话之中,掌握了‘名’也就掌握了事物本质的力量。即使只是用伪装,我们在外界的名字事实上是我们得以存在的基础。不然,在神秘已经几乎不存在的现代社会,我们如果作为‘藤原’和‘上白泽’存在,恐怕很快就会消失了。也可以说,在外界,‘宁子’和‘镜’就是我们的真实。在这个候机大厅的众多旅客中,我们就是作为九条宁子和望月镜被认知、被感知的。所以对名字不能轻慢哦。”

“好啦好啦慧音老师,”妹红举手投降,“又开始长篇大论了。就不能把这些留到你写的小说里嘛。”

“哎?我应该还没和你说过——” 

“我看到你的草稿啦,”妹红回答,“除去历史说教的部分,还不错。”

“随便看人家的东西还乱下评价!”

慧音的脸有些发红。她意识到,这些话在旁人听来,应该是正常的恋人对话吧。这样的时光要是能够一直持续就好了。“叮咚——”机场广播中放出报时的声音。

一阵奇怪的味道传了过来。候机大厅闷热、潮湿,空调不断送出干燥的人工冷气,又混杂了大量人群的异味。可是这股味道虽然不浓重,却异常的突出。

最开始,慧音认为狠狠刺激着自己鼻腔的,是清洁用的消毒水。可是那种尖利的气味带着一点淡淡的幽香,像是薰衣草和熟透橙子的混合。

“妹红,你闻到了吗?”慧音开口问道,“很奇怪的香味——”

“是铃兰。”妹红站了起来,一脸警觉。“怎么会在这里?”

慧音看向候机大厅另一侧。拉着行李箱的、打电话的、大声吵闹的人群之中,她的目光锁定住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金发的小女孩站在旅客服务台边上,头顶红色蝴蝶结缎带,身穿与旁人格格不入的哥特风格洋装。她的姿势有些僵硬,怀中紧紧地抱住一个小玩偶。

是毒人偶梅蒂欣。慧音与妹红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均知事情不对。梅蒂欣也获得了前往外界的许可吗?不,看她这幅打扮,还有若隐若现的球状关节,似乎没有任何伪装的意思。另外,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如果说是偶然相遇,概率也未免太低。最为合理的推断是,这绝对与她们二人有关——

梅蒂欣看到了她们。目光交接的那一刻,慧音打了个寒颤。

梅蒂欣缓缓地迈开步伐。她的目光似乎聚焦在了很远的地方,但是行走的方向无疑正是妹红和慧音所在的角落。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人群的移动似乎停止了,偌大的候机厅里,毒人偶毫无阻碍地径直走着。

终于,她来到二人面前,人偶有着毫无生气的精致面容,蓝宝石制作的眸子散漫无神。她身上散发的慧音闻到的那种铃兰香味。

毒人偶的嘴唇动了动,但是没发出声音。

“梅蒂欣,你好。”慧音率先开口。

“你好,上白泽老师。藤原小姐,也是。”梅蒂欣缓缓地回答。她的遣词造句有点问题,像刚学会说话的稚儿,但又十分冰冷。

“叫我妹红就好。”

“我也是,叫慧音就行。”

“明白了,我已经。慧音老师,妹红小姐,我这样称呼。”梅蒂欣一字一顿地回答,“抱歉,有些唐突,我这样出现。”

看来对方没有恶意。慧音松了口气,问道:“没关系。请问有什么事吗?是八云大人的消息吗?”话出口后她才觉得自己问得多余。如果是那位贤者传话,出现的必定是式神,而不是这位在幻想乡中都深居简出的人偶。

“不,是另一位大人,我被,拜托。另外,我自已也,为了风间小姐,必须来这里,我自己的决定。风间小姐的状态,很糟糕。”

“花田的风间幽香?她怎么了?”

“风间小姐她,和幻想乡的很多人,她们,她们,”人偶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她们变成石头了。”

“石头?”慧音疑惑地看向妹红,对方的显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慧音开始检索脑中已知的历史。石化?是类似于美杜莎这样的西洋怪异进入幻想乡引发的骚乱吗?即使真的有这种麻烦角色,贤者和巫女难道无法处理吗?她们不可能坐视幻想乡陷入危机。“灵梦小姐呢?”

“去外界寻找解药了,灵梦小姐,已经。其他人,没有办法。”

“居然到这种程度了……”慧音不敢相信,“人类村落呢?寺子屋的学生们呢…...”

“都变成石头了,大家。”

“怎么会!怎么会……”

“慧音,冷静点。”妹红扶慧音坐下。慧音也知道现在必须保持镇定,可是一想到她的学生们陷入危险,就怎么也无法安下心。妹红开口问道:“梅蒂欣,你是来通知我们这件事的吗?还是说,有什么需要我们去做的?”

“拜托我,那位大人说,把这封信给妹红小姐。”说着,人偶从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西洋信封。

“这是?”妹红接过信封,将其打开。

信封内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阵稍显刺鼻的铃兰香味。

一声闷响,妹红猛地摔倒在大理石的地面上。

“妹红?!”

“要拯救大家,”梅蒂欣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道,“那位大人告诉我,必须的东西,是妹红小姐的死。”

慧音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妹红的死?妹红是永远的蓬莱人形,她不会死,她绝对不会的。这说不通……再说,我们已经离开很久了……

慧音抱住妹红的身体,嘴唇和鼻翼发黑,显然是中了剧毒。难道是信封里有什么?慧音顾不得多想,拿起信封。除了已经变淡的香味之外她一无所获。怎么回事?拆开信封的时候,我就在妹红身边。为什么我没事?

妹红的眼神变得浑浊,胸口也没了起伏。没事的,慧音见识过很多次,妹红在死亡之后的复生,如同凤凰涅槃。妹红是不会死的。永远不会。

不会的……

可是……

妹红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生气。

这不可能。不可能。

藤原妹红死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梅蒂欣!”慧音喊了出来,周围的旅客们纷纷向这边打量。“为什么要伤害妹红?!是谁让你这么做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位大人是……”梅蒂欣的声音渐渐变小,难以听清。她的身躯变得僵硬起来,一卡一卡的,直到完全静止,活像一个发条转尽的玩具。

慧音没有听到那个名字,但是在下一秒,这便无关紧要了。

“是我。”一个高贵而凌冽的声音说。慧音抬起头,看到了声音的主人,看到了杀死妹红的罪魁祸首。黑色的长发、深红质地的裙子、绣着云与月丝绸上衣,还有那个熟悉的面孔——月之公主,永远与须臾的罪人,蓬莱山辉夜站在梅蒂欣的身后。

一道惊雷打在候机厅巨大的玻璃窗外,闪电将辉夜的影子映在妹红的尸身上。随后,辉夜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不可能……”慧音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她紧闭双眼,祈祷再次睁开的时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断章·病房

 

我睁开双眼。

“她……她死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喃喃地说。

“看来你想起了一些东西,做得好。在努力着呢。”永琳拿起一杯新泡好的茶,看着我,神情有所缓和。那杯茶似乎散发出一种甜甜的香气。

“这不可能!”我紧紧抱住脑袋,“不可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她!”我的心中燃起了怒火,“辉夜派人杀了她!蓬莱山辉夜,那个、那个罪人公主——”

“公主大人是罪人无疑,但这不代表她要为所有的悲剧负责。”永琳一边说,一般轻巧地转动着茶杯。“那么,我们继续。”

“继、继续?可是一切都已经……她已经……”

“死亡并不意味着永恒。听我说,孩子,我现在也没法解释清楚一切。你必须去自己思考,或者说,构思——”

永琳从笔记簿中抽出一张纸。

“一切从那个下着大雨的傍晚开始——”

 

二·狂气之血

 

慧音惊醒了。妹红倚靠着她,依然在小睡。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混杂着黑与灰,大雨滂沱。“妹红?!”慧音几乎叫出声来。刚才的人偶少女和月之公主已经从眼前消失;丧失温度的、妹红身体的触感却还残留在指尖。

“怎么啦?慧音?”妹红被吵醒了, 显得有点迷糊。

果然,妹红是不会死的。慧音想,她活了过来——

不对。

“乘坐三七零号航班的旅客九条,乘坐三七零号航班的旅客九条,请前往服务台,您有东西忘记了——”

慧音记得自己听到过这次广播。在梅蒂欣来到之前,她和妹红一起听见的。

“妹红!你记得刚才发生什么了吗?”

“刚才?刚才不是通知航班延误到半夜吗,然后我说吃晚饭,但慧音你先休息一会儿。啊,说到这个,肚子都有点饿啦。”

妹红不知道梅蒂欣的事情,看起来也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难道,只是自己做了个梦?但以梦来说未免太真实了……

也许是这几天太累了吧,慧音安慰自己。她尽量放轻松地说:“饿了?去吃点东西?”

“嗯。慧音你没事吧?脸色好像不太好。”

“做了个不太好的梦,没关系的。”

慧音还是决定先不对妹红讲述自己梦到的事情。

两人带着行李来到候机大厅的二层。候机楼内部设计的像一条沿河的商业街一样,“河岸”部分是巨大的玻璃落地窗,以及一个接一个的登机口和相应的休息区。对面的商业街建筑则有三层,一层和二层混合着购物和餐饮功能,三层则是机场人员的办公场所。

两人选了一家拉面连锁店。店面位于大厅中部,二层一个突出的平台上。这是一个视野很好的地方,而且人不多,十分安静。一个戴着兜帽的小孩倚着玻璃栏杆,向着一层的来来往往的人群不停地招手。随后,她又拿出一个大号的智能手机,冲楼下拍照。

慧音看到自己的身影映照在大厅对面的落地窗上。窗子里,一个小红点从她的胸前穿过,划向妹红那边,然后一闪一闪地停在原地。远处,更多星星点点的飞机信号灯在跑道上等待着。同时,雨滴不断地打在玻璃窗上,形成一股一股的水流,模糊了这些光点。

妹红点了烤肉拉面,慧音则没什么胃口,只要了一小碗乌冬。她还在思索着那个梦,心绪不宁。“叮咚——”报时音又在广播中想起。如果按照那个梦的时间来计算——现在差不多梅蒂欣要出现了。

慧音看向一层大厅。她特意找了这个靠平台边缘的座位,就是想看清候机厅的全景。梅蒂欣……好像是在旅客服务台附近出现的吧?她紧张地盯着大厅中央的服务台。在那里,大量航班延误的人们排着队;机场的工作人员不断地应付他们的抱怨。尽管离得有点远,慧音还是能够确定,并没有身穿洋服、抱着人偶的金发女孩出现。也没有铃兰的刺鼻气息,只有妹红的拉面传来的、热腾腾的烤肉香味。

慧音长出一口气。看来,那一切果真都是自己的噩梦?

慧音终于转过头,自己的乌冬已经凉了。不过,她看到妹红也没怎么动筷。“妹红,怎么啦,不好吃吗?”

“我倒是没有对机场的食物期待太多……只是有点奇怪。我好像感冒了。”

“感冒?”慧音很意外,虽然现在是早春时节,但这里可是闷热的南亚。

“嗯,”妹红困惑地点点头,“鼻子什么都闻不到。刚才还以为是空调的原因——但是现在,我一点都感觉不到这碗面的气味。”

慧音心里一沉。梅蒂欣的信封在她脑海里闪过——怎么回事?

还没等慧音进一步思考,一层大厅的人群之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叫。像是将一枚石子投入水面一样,人潮以某一点为圆心迅速散开,空出一个大圈。

圈内站着几个摇摇晃晃的旅客,他们纷纷像是害了急症一样摔倒在地,四肢乱扭。同时,他们的身体四周溢出了不详的黑色液体。

“那是?!……”妹红站起身,向一层聚集的人群望去。

慧音也看着那里,心中砰砰直跳。难道……

那一切并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

是中毒吗?梅蒂欣的毒仅仅是针对妹红的,连慧音都没受到伤害。但如果牵涉到了在这里的普通人类可就——

霎时间,大圈之内的几人姿态扭曲地跳了起来,如同饥饿的野兽般扑向了四周的旅客们,开始撕咬!旅客们一开始似乎是被这过于超常的事态吓呆了,隔了几秒之后才开始惊恐的大叫,四散奔逃。一些勇敢的人冲上去拉开已经狂化的咬人者,却活活被撕扯到鲜血淋漓。顿时,大理石地板上布满了血迹和人体的碎片。然后,那些被咬到的旅客们,从七窍中冒出黑色液体,张开血盆大口,关节扭向非人类的角度,冲向了之前还是他们家人、朋友、同事的旅伴们——

短短数十秒间,候机大厅已化为人间地狱。人与人互相残杀捕食,哭喊、求救、狂叫、撕裂的声音、咬碎的声音……

简直是……噩梦。

并不是梦,慧音从刚才就在告诉自己。可是,她一动都没法动。眼前的疯狂实在是太超乎想象了——

“慧音!”

有人在叫她。

“慧音!清醒点!”

是妹红。

“我们得去制止这一切。”妹红说,她握紧拳头。

“妹红?你是说……可是……”

“不能坐视不管,”妹红已经脱下外套,“也许是有东西在作祟吧,或是这片土地的什么怪物。我去会会它!必须要阻止这一切。”

“太危险了!我们在外界没有多少力量的——”

“听我说,慧音,”妹红扶住慧音的肩膀,“你呆在这里,二层应该安全一些。”她指指平台上惊慌失措的人们,“带他们进房间,锁好门。一切结束之后,我需要你把历史消除掉。”

“即使消除记录,死者是无法复生的……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也是没法挽回的呀!”

“至少,不要让这份惨状留在历史之中。”妹红走到平台的玻璃围栏边,说道,“别担心我。你还不了解我吗,慧音?我是服用了蓬莱之药的人形。我是不会死的!”说完,她翻身跳下。

“妹红!”慧音这才意识到有重要的事情没能说出,“不行!这一切都是针对你的!是辉夜!她要杀了你——”

妹红已经听不到了,她跃到一层的休息长椅上,抱起一个正在哭泣的孩子。一个狂化的旅客冲上来,妹红侧出一脚,将对方的胸口踢碎,撞飞到旁边柱子上。但那个流着黑血的家伙依然双手乱抓,又向妹红冲了过去。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疯狂的人群似乎被这里所吸引,凶猛地涌了上来。妹红抱着孩子几经躲闪,慧音已经看不到她在哪里了。

“紧急避难警报——紧急避难警报——”

广播中警铃大作,一层还传来了几声枪响,可现在的慧音顾不上那么多了。

必须找到妹红。自己明明知道这种事情可能发生的,明明知道!是蓬莱山辉夜要妹红的命,从幻想乡派遣了刺客。明明已经见识过一次了——

可是——

在那之前,现在要先保护附近的人类。妹红是这么嘱咐自己的。

慧音回头一看,发现平台上的人们都已经跑掉,拉面店的店员也消失不见。只有之前那个冲楼下挥手的、戴着兜帽的小孩跪在玻璃围栏前,瑟瑟发抖。看体型她是个女孩。

“喂!孩子!”慧音跑过去。“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得快点离开——”

小女孩好像没听见一样,依然背对着慧音跪在那里。

慧音猛然停住了。她看到了,小女孩的面容映照在对面落地窗上。小女孩并不是因为恐惧在颤抖,而是在笑。她的笑声淹没在大厅的狂乱之中了,她充满童稚的笑容仿佛是对周边惨状的某种极致反讽,深深地烙印在慧音的眼中。

随后,小女孩站起身来,转身面向慧音,并摘下兜帽。长长的金发洒出来——但不是梅蒂欣那种精致的纯金,而是略暗、更偏向小麦的颜色。她的连帽衫胸口缝制着一个大大的美国国旗。

“咱家不想离开这里,”小女孩开口,顺便挥了挥手中的智能机,“这里的视角是最好的嘛,就像地狱的观景台一样。”

“克劳恩皮丝……”

“正是咱家。”

这位地狱的妖精慧音有所耳闻,但没有亲眼见过。可恶!原来辉夜的刺客一直就在眼前。可她为什么没有直接动手?还是说,难道——

“——这一切都是为了杀死妹红布设的圈套吗?”

“是的,”对方似乎毫无隐瞒的意思,“不错的团队合作。邪仙的僵尸加上咱家的能力,效果真是出乎意料。”

两个人?!原来感染的源头是宫古芳香? 

“……只可惜,那个僵尸大概已经挂掉了。毕竟是个弱到不行的家伙呢。果然,这个计划主要还是靠咱家,主人大人如果能恢复过来,一定会夸我聪明的。”

“你从刚才开始就在施展能力吗?我没看到火炬……”

“那是当然的啦,”克劳恩皮丝举起智能机,“咔嚓”地自拍了一张,“现在谁还用火炬照明呢?不都用手机自带的镜头灯吗?”

妖精少女天真地摆弄着手机,仿佛是刚刚得到礼物。与此同时,一道喷涌的鲜血从楼下激射到她背后的玻璃围栏上,连带着些许被撕裂的躯体碎末。这太疯狂了,太不合理了。

“为什么这么做!你知道你们这样会伤害多少无辜的人吗!”

“不如说是有罪的人吧。地狱之中可是没有无辜者的。”克劳恩皮丝回答,“看,月之公主大人说的那位罪人,就在那里。”

她指向一层大厅的角落。慧音望去,妹红已经被狂化的僵尸们重重包围。她左支右拙,尽力应付四面八方的冲击和撕咬。妹红已经遍体鳞伤了,鲜血不断飞洒。

“竟然这么对她……”面对被活活折磨的爱人,慧音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她冲向克劳恩皮丝,把妖精少女按倒在地,掐住对方细嫩的脖颈。“快点解除这一切!幻想乡的事情、辉夜的事情,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商谈——”

克劳恩皮丝没有抵抗,她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这是……要求商谈的人该有的态度吗……”

“别开玩笑了!快点解除你的能力!”

“咱家……”克劳恩皮丝微弱的回答,“咱家现在……已经什么也做不了……”

“怎么会!你不是狂气的妖精嘛!你不是辉夜派来的杀手吗!辉夜到底要什么?是因为我带走了妹红吗?那就杀了我吧!杀了我!不要折磨妹红!”

慧音已经彻底失去理性了,她使劲地扼住克劳恩皮丝的脖子,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与此同时,耳边却传来了不可思议的回答。

“不会……伤害你……”克劳恩皮丝说,“慧音……小姐……不可伤害……”

妖精少女的气息消失了。

妖精是不会死的,慧音知道。可是按理说,蓬莱人形也不会。一切都乱套了。不过,这时,一个更大的疑惑浮上她心头。

自己是不可伤害的?

梅蒂欣的信封对她毫无影响。克劳恩皮丝没有抵抗她的攻击。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任何僵尸冲到这里。

为什么?

疑问太多了,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但是——妹红!必须去找妹红!

慧音从平台跳下,重重地摔在一滩血泥里。好疼;但是,她咬着牙站起来。妹红就在那边,几乎所有的僵尸都围在那里。

慧音冲过去。

僵尸们注意到了慧音,它们围了过来,但并没有攻击。流着黑血的尸体们抱住慧音的小腿,拽住慧音的手,以人墙的方式挤在慧音面前。更多僵尸伸出手,拉着慧音,扯着慧音,它们似乎只是想阻止慧音前进。

慧音尽力甩开一只只手,翻越僵尸的墙壁,向妹红所在的地方跑去。可是聚集的僵尸群死死地抱住慧音,不让她前行。可恶!这些该死的家伙——

“妹红!”慧音大喊。愤怒让她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力气,用比僵尸还疯狂的姿态冲撞向前,踩碎阻止她的人,扯掉那些碍事的胳膊,可是无济于事,抱住她的僵尸前仆后继,越来越多。

在无数僵尸肢体的某个缝隙之中,慧音看到了妹红。妹红已经倒下了,在堆叠成山的碎块之上,被僵尸们撕咬、啃食着,血、肢体、内脏、附着骨头的筋膜,一点一点被咬掉……在血红的小丘之上,那个身影又出现了。

蓬莱山辉夜。她看着自己千年的死对头被分解殆尽,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可恶……”慧音仿佛也燃尽了,她仰面倒下。这一次,还是没能保护妹红。

僵尸们爬上来压住她,抱住她,死死地搂住她。慧音看到了候机楼窗外的夜空,雨还在下,仿佛不会停止。

如果能够再来一次……慧音想,自己一定会早点告诉妹红……如果历史能够改变……

窗外,浓密的雨云中,一丝月光悄然洒下。

 

断章·病房

 

我大口喘着粗气。

“我经历的……是轮回。”我终于明白了。“我被困在她的死亡之前了……”

“能够意识到这一点是重大的进步。”永琳医生说着,递来一杯茶。“来,喝点东西。”

我一饮而尽。好奇怪,这茶有种浓厚的甜味。但先不管这个,我脑中还有许多疑惑急需解答。“轮回是白泽的力量吗,医生?能够不断改写历史的力量——”

“抱歉,我并没有确切的答案。”永琳回答,“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轮回并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力量,而是存在于世间万物之中的。一位哲人曾说过:‘万物方来,万物方去;万物方生,万物方死;离而相合,存在之环。’在古代,我们称其为‘轮回六趣,如旋火轮’。在外界,现代人称之为‘始态复现定理’。关于轮回,其实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

“那……我是怎么跳出这个轮回的?”

“你想想,”永琳示意我自己思考,“轮回的终点是什么?”

“是、是她的死…..我没法阻止……”我得出了痛苦的答案,“难道是死亡……”

“孩子,我告诉过你,死亡并不意味着永恒。无数次的轮回之中,总有着发生‘奇迹’的概率去撬动这永恒。”

“‘奇迹’……”

“组成‘奇迹’的碎片已经有两枚了。放心,孩子,我越来越确信,这个疗法能够成功!”永琳不容置疑地说道。她拿出一页新的笔记。“准备好了吗?去追寻‘奇迹’?”

尽管依然不太懂永琳医生的话,但我知道,我想保护我的爱人。我想让她逃离死亡的宿命。如果需要奇迹——那我一定会找到奇迹。

“我明白了!开始吧!”

 

三·奇迹之迷宫

 

一切从那个下着大雨的傍晚开始。慧音已经明白了。

因为航班延误而在候机大厅休息的二人,会遭遇辉夜派来的刺客攻击。原因似乎和幻想乡遭遇到的石化灾难有关,但具体细节不明。

总之,慧音决定,醒来之后,要立刻对妹红解释一切,然后一起离开机场,找个人迹罕至的野外。这样至少不会拖累到无辜的民众。二人也可以放开手脚,准备战斗。

当然,慧音还是希望能够问清楚幻想乡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和平地解决一切。但是上次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场景依然萦绕在心头。

血、残渣……

“妹红!”慧音大叫一声,醒了过来。现在的时间应该是在那条寻人广播播放之前——

可眼前的一切却让她大惊失色。

“这是……怎么回事……”

她身处漆黑的洞穴之中,又仿佛在某种腔肠动物的体内。四周的洞壁显现出类似肌肉的条纹质感,还不断滴落着某种黏液。慧音试着伸手触碰了一下,洞壁轻轻颤动,像是有机体般的反应。虽然很暗,但是慧音的夜视能力不错,她发现组成洞壁“肌肉”纤维的其实是白色的网。

慧音又向两侧望去,洞穴坑坑洼洼,看不到尽头,似乎还有很多分叉。

妹红不在身旁。

妹红在哪里?怎么会一开始就不见人影?要怎么办…….自己想好的计划被轻易地粉碎,仿佛在被名为“轮回”的怪物无情嘲弄。

不能慌乱。慧音告诉自己冷静下来。这是又一次的轮回,一切都是辉夜引起的。现在需要收集情报、分析对策——

她这才发现妹红的夹克套在自己身上。慧音伸手一摸,夹克的外兜里有一张小纸片。她打开纸片,上面写着:

“宁子:你好像发烧的很厉害,动都动不了。我把你搬到了休息室,现在去找医生。如果醒了,请稍等,休息一会儿,等我回来。镜”

这家伙还挺细心,慧音想,考虑到了写假名,是值得夸奖的学生。也许是拜托旁人照顾自己了吧。不过要说粗心也够粗心的,慧音明明才是“镜”而妹红是“宁子”,居然被她写反了。

慧音继续思考。看来,她因为高烧不醒错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也就是说,现在的四周的异像,也许是幻想乡的刺客干涉之后的结果。这里依然是机场。慧音用手扒开地面上的网状纤维,黏糊糊的地毯漏了出来。这应该就是贵宾休息室的地毯。她又使劲地将洞壁上的一个突出物剥开,果然,露出了存放灭火器的柜子。柜门上写着“机场消防”。

这里依然是候机大厅。她现在身处在一楼的休息室,也就是登机口的对面,商店街中的某个房间。那么事情就是这样的:

妹红离开了自己去寻找医生。然后,刺客来袭,用能力将整个机场变成了这几乎是魔窟一般的空间。也许像克劳恩皮丝一样,对方也制造了仆从去攻击妹红。妹红现在正身处这机场的某处,被困,或者战斗着。

不能在原地等着了。慧音知道,对方的力量相当可怕。她决定去寻找妹红。

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来袭的刺客是谁?

慧音运用脑中的知识思考着。孤独地处在这令人作呕的空间里的慧音,却终于恢复了自己半妖学者的本色。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中:黑谷山女。土蜘蛛,同时也是构筑地穴的专家。当然,也许不止她一个。慧音已经明白,可能会出现复数个敌人。

山女有通过触碰操纵疾病的能力。不过,慧音并不担心。

“慧音小姐……不可伤害……”

几次轮回之中,慧音都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攻击。这个问题始终想不到可能的答案。

另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是,为什么这次的慧音因为发烧而错过了轮回的开始?初始状态应该都是一致的——不,这是先入为主了。没人能保证轮回是“从一种开头走向不同结果”。从根本上讲,慧音并不了解目前所经历轮回的原理。虽然有考虑过是不是自己白泽的能力无意识地暴走了,但根本无法确定。她也从来都不知道,白泽能否让历史陷入循环。

不能再浪费时间考虑这些没有答案的事情了,慧音想。必须出发寻找妹红。虽然轮回的起点变模糊了,但是终点是一定的,那就是妹红的“死”。现在,慧音没有进入新的轮回,说明妹红还“活着”,就在这机场的某一处。

在这个复杂的蛛网洞穴中找到并且保护下妹红。慧音相信自己能够做到。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奇迹。

现在,出发吧。

滴答——滴答——,黏液不断地从洞穴顶部滴落。慧音大致回忆着目前的位置:一层的休息室……如果妹红离开去寻找医生,她应该是去三层的机场办公区域了。要先找到楼梯。

可这里简直是个异空间。洞穴时不时分叉、歪曲,时不时又变窄只容得一人钻过去。更别提经常上坡、下坡。慧音不得不费尽力气,试着扒开洞壁上的网状纤维来寻找标识。

她走到了一个相对大的洞里,中间的桌子没有被黏糊糊的有机质完全覆盖。是旅客服务台!她记得这个台子。梅蒂欣就是从这里出现的。

这样一来,慧音就和她的预想完全走了反方向。她是凭着感觉一路向上走的,可既然服务台在这里,就说明她转了半天依然在一层。稍微有点沮丧,不过慧音立刻撑着自己打起精神。不能放弃,考虑一下现在的位置。她重新定向,找到一条看起来能够向上走的小洞,准备立刻离开。

在慧音准备里跨进洞口的一瞬间,另一个洞口传来微弱的声音。慧音冥神屏息,依稀能听出是呼救。一路上,慧音还未遇到任何生物,只看过几具尸体深埋在蛛网之中,已经变得干瘪了。恐怕,为了维持这座复杂的迷宫,制造者也需要不少能量吧。虽然不愿细想,但慧音知道,旅客们大都已成为了那些有机质的一部分。

呼救说明有人还活着!也许他们有妹红的情报;她的白发是那么显眼呢。慧音心中涌现出一股暖意。她立刻转身,跑进传来声音的洞口。

慧音循着呼救声走了很久,又绕进了许多分叉。可是那声音却变得若有若无,最终完全听不到了。

没能赶上吗……慧音叹了口气,决定重新确定自己的位置。可要找到服务台却又是不可能的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能凭着感觉,先往上走。

过了一会儿,慧音突然又听到了某些声音。是呼救,比上次急促,声音也大一些。她立刻改变方向,向声音的来源前进。

然后,没多久,呼救声又断了。

怎么回事?慧音无可奈何,只好先试着扒开洞壁,然后她触到了某种又凉又湿的东西,她抽回手,发现手心沾满了泥土。

外面是……土壤?慧音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她一直认为“迷宫化”的只有机场大厅而已,因此怎么走也不会太远。但事实并非如此:土蜘蛛的洞穴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地下。这个巨大的洞穴网络一直延伸到地底不知多深。现在的她,已经距离目的地——三层的办公区——越来越远了。

怎么会?慧音不记得自己走了很多下坡啊。但是外面是土,这是事实。也许是自己太不小心了,迷失了方向——慧音正要懊恼起来,但她一个激灵,想到另一个可能。

她被巧妙的误导了。被“呼救声”。

在轮回之中,慧音不会被攻击,但这并不意味着没人会前来妨碍。僵尸们会抱住她,拦住她。现在,她的敌人,这座迷宫,用人类的呼救诱使她越走越远,就像蜘蛛引诱猎物。只不过,这次的蜘蛛是要藏匿自己的猎物——藤原妹红,因此利用了寻找者——上白泽慧音的弱点。

那就是,喜爱人类。

慧音有些恼火。这不是对敌人狡诈的暴怒,而对自己号称冷静思考之后依然因为缺乏觉悟而被打败的生气。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轮回还没有结束,妹红还活着。慧音决定,重新出发,寻找向上的路。

奇迹的概率依然存在。

慧音坚信这一点。她不断前行着,一个接一个的洞口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但她没有气馁。不时传来耳语般的呼救,她也毫不动摇。相反,慧音意识到出现呼救声干扰时,说明她选择了正确的路。因此,她靠着这种反向排除的方法走了一大段路。之后,呼救声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不要再用这种小手段了!”她把这样的意志传达给了迷宫主人。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慧音走回了有服务台的大洞穴。这样能确定位置了!但她立刻发现,台前有一个人影。“是谁!”慧音喝道。

“慧音老师?是你吗?”一个熟悉的声音。

“……稗田家主?”慧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巨大蛛网洞穴中央的,正是幻想乡中无人不知的记录者,人类少女——稗田阿求。

“慧音老师,像以往那样叫我阿求便可。”虽然处于诡异的情景之中,对方依旧保持了礼貌。

“阿求小姐!”慧音和阿求在寺子屋渡过了很久的同事时光。两人都喜爱阅读和写作,特别是历史方面。“你怎么来到了这儿?”

“我也不清楚……幻想乡被类似石化的瘟疫侵袭了,我也病得很重,还以为自己死掉了……但是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处在这个诡异的洞窟。我在这里走了很久,还碰到了藤原妹红小姐……”

“你碰到妹红了?”慧音连忙追问。

“是。她说慧音小姐您病了,必须要把药带给您。然后我们就遭到了蜘蛛怪物的袭击,互相分散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两个人在外界旅行吧?”

慧音为阿求稍微解释了身处迷宫之中的境况,但她暂时跳过了难以解释的轮回。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阿求似乎还没法理解现状,但是慧音有比她更多的疑问。

“阿求小姐,能够告诉我吗,幻想乡究竟发生了什么?石化病是怎么回事?”

“我只能讲我病倒之前的部分。总之,一切是从那天开始。第一例病人是村落里的一位年轻女孩,她发了高烧,严重到一动也不能动。最后,她便真的不动了。” 

“你是说……石化?”

“一开始有人是如此认为。但魔女们检查之后确信,她的身上并无任何部分石化,只是纯粹的‘停止运动’。如同流动的河水被冻结……被定格在了一个瞬间。没人知道病因,没人见过类似的东西;那女孩只是村落里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个人类,也不可能接触到什么异常之物。但以她为起点,这种类似石化的病变开始如瘟疫般肆虐。传播途径也完全不明,没有接触人们也可能的得病。唯一的规律似乎只是力量的强弱关系,先是弱者,后是强者。不过也有奇怪的例外,几位强大的神明和仙人在早期就被感染;但冰之妖精、白狼天狗之类的弱小妖怪,也有在很久之后方才患病。总之,很快,绝大部分人都染上了这种病,幻想乡变得与死地无异。束手无策的巫女选择离开幻想乡寻找解药。我也染病了,记忆停止在石化前的那一刻,直到今天醒来。然后在这里碰到了慧音小姐和妹红小姐……对了!妹红小姐还在找您呢!现在可不是闲聊的时候……”

阿求一口气说了很多。慧音思索了一下,她后撤一步。

“阿求小姐,你该不会是要带我去见妹红吧?你该不会说你记得路,因为完全记忆能力能够重现所有走过的道路?”

“啊?没错,慧音小姐。在记忆里方面我是有自信的。我们快点出发吧!”

“阿求,”慧音回答,她深吸一口气,“你是辉夜派来的刺客之一吧?你真正的目的是——带我走上错路,永远也没法找到妹红。”

阿求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阴暗起来。

“慧音老师,”人类少女带着责怪的声音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是吗。”阿求低声说,“看来我的智慧终究不及白泽。慧音小姐,我恳求您,不要去寻找藤原妹红。妹红小姐的死能让幻想乡得救。”

“是辉夜这么告诉你的吧!那种事情怎么可能!你被骗了——”

“慧音小姐!”阿求的声调陡然升高,“被骗的人是你!快放弃吧!你找不到藤原妹红的!别再继续了!别再像个孩子一样任性了!妹红已经死了,死了!她不会复活的!”

“你究竟在说什么啊!明明大家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的!为什么你能这样说妹红?”慧音也变得歇斯底里。阿求明明是她和妹红的老朋友了,为什么能够说出这种残忍的话?!

“因为我知道‘真实’是什么样子。我可是你的——”

“——啊!”突然,阿求的表情扭曲了,她猛地跪下来,吐出一大口鲜血。

“!”

月之公主蓬莱山辉夜从阿求的背后缓缓浮现。她拿着的凶器就是被称为神器的玉枝,上面已经沾满了污秽的鲜血。阿求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慧音也被震惊了,她惊恐地叫道:

“辉夜!你、你杀了阿求……”

“无用的棋子还是早早退下吧。”辉夜冷冷地说,“事到如今,也该我亲自出场了。”

慧音强令自己镇定下来。“我不害怕你,辉夜。告诉我妹红在哪儿?”

“她已经死了。”

“骗子。我会找到她的。”

“她已经死了,这是‘真实’。放弃吧。”辉夜看着慧音,一字一顿地说。

“我相信奇迹。”慧音回答。辉夜无法伤害自己,她相信这一点。辉夜只是在拖延时间。慧音想到这里,就不愿意再多浪费时间。她最后看了一眼正在被蛛网吞噬的阿求的尸体,就快步冲出,离开了这个洞穴。

从洞口钻出,慧音看到——辉夜还站在那里。

“怎么回事……”

“哈哈哈哈——”辉夜已经笑了起来。“来呀,这是你想看的奇迹。”

慧音冲进另一个洞口,然后,依然见到了同样的光景。

辉夜站在中央,身旁是布满蛛网的服务台和阿求的尸体。

“这是……”慧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跑向剩余的洞口,试了一次又一次,可是每次都回到原处。轮回。可是为什么——

辉夜狂笑着说道:“所谓的奇迹——是建立在概率基础上的。概率,则是数学,是理性的结果。可是,这个世界并非理性的——哈哈哈——”

“慧音,你认为这个迷宫是有法可循的,是可以按照‘方法’、‘原理’去探索,去寻找‘出口’的。但你忘记了,没有人保证过这一点吧?谁告诉你向左走就能到‘左’,向上走就能到‘上’呢?勇士能击败恶龙,王子的吻会唤醒公主?你真的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吗?你所见所感的一切,说不定都是一个谎言喔?你凭什么会相信,在这个残酷的现实之中,一定能够找回你所爱的那个人呢?”

“可、可是,我是自己找回这里的,我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了,克服了那些陷阱——”

“那只不过是山女小姐的闲暇娱乐而已。毕竟,妹红已死,她也没有可以做的事情了。”

“妹红已经——不对,你在骗我!辉夜!你在说谎!”

辉夜咧着嘴,从怀中拿出了一个东西,像是叠好的桌布,扔在地上。那不像五难题中的任何一件道具。

“来吧,慧音。妹红在这里。”

慧音战战兢兢地走过去。那是熟悉的颜色——熟悉的肤色。那是妹红的形态——是她的外表面——是她的,皮肤。是妹红被叠的整整齐齐的皮肤。

“她的内部早就被吸干了。不过,剩下这部分你还可以摸摸哦。反正你平时触碰到的也只是这些部分,不是吗?”辉夜说着,贵族小姐式地咯咯笑了起来。“奇迹什么的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很遗憾要用这么粗暴的方式证明,但是慧音,谁叫你太顽固了。”

慧音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滴落在妹红的残存上。那一刻,她明白了。原来,轮回的终点不是藤原妹红的死亡——而是上白泽慧音,她自己接受妹红死亡事实的那一刻。

妹红的死亡已经是轮回之中的注定了.

为什么……大家……这个世界……都太残酷……

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伤心地大哭起来。

疯狂的公主,永远与须臾的罪人,蓬莱山辉夜的声音依然在回荡。

“你输了,慧音!”

 

断章·病房

 

我输了,我放弃了。

“永琳医生……你、你撒谎了……能够撬动永恒的奇迹……是不存在的……”

我哭泣着说。

“我没有骗你。”

“可、可是……”

“孩子,别伤心。”永琳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掌有些粗糙,是经年累月的工作留下的印记。不知为何,这触感让我想起了母亲——很久、很久没见的母亲。“就快结束了。”

我们静静地呆了一会儿。

“有些事情记住的话会比忘却要痛苦许多,”永琳缓缓地说,“但我们有时不得不选择更加痛苦的那条道路。因为那是通往‘真实’的道路。”

“……”我的脑中依然很乱,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不知如何回应。

“这就是我开出的药方。”永琳继续道,“只有‘真实’才能治好你的病。为此,你必须尽力回忆,哪怕是去回忆那些你不愿想起的事情。”

“我的……病……”

永琳点点头。这次,她没有拿笔记,而是摆弄起了桌子上的一个方盒子。我记得在道具屋见过这东西——好像,是叫留声机。永琳将一张黑色的圆盘放在盒子上,咔嗒一声按下开关。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盒子里传出。

“让我们开始吧……”

 

四·爱别离之歌

 

慧音从椅子上醒过来,她的眼角还带着泪痕。

她一个人坐着。候机大厅十分安静,她能够听到自己呼吸,以及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

这里空无一人。登机口没有旅客,服务台没有工作人员,商业街也没有任何动静。窗外是浓重的黑色,看不到任何灯光。

妹红不在。

没有任何妹红存在过的证据。

蓬莱山辉夜说,慧音已经输了。这代表什么呢?妹红是生是死?慧音不知道。她呆呆地坐着;她不知道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仿佛一切就要这样定格下去了。

“叮咚——”广播中传来了报时音。然后是沙沙的声音,音乐响起。

恍惚之中,慧音耳畔传来了轻柔的歌。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在机场广播中开始轻声吟唱。慧音记得那个声音,是幻想乡的夜雀——米斯蒂娅·萝蕾拉。这么说,她就是这次的刺客吗?对,她有着用歌曲操纵他人精神的能力。慧音立刻堵起耳朵,但随后又放下了。她已经输了,不是吗?她放弃了抵抗,任凭着夜雀的歌声在大厅内流淌。歌曲的调子十分平缓,夹杂着一丝忧愁,让慧音想起了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歌词似乎是外语,不过慧音能勉强听懂:

“Time flows,(时光流逝)

Nobody knows,(无人知晓)

The years go by,(逝去的岁月)

Where we go... alone... from here…(孤独的我们该去向何方)”

慧音意识到,这是为她唱起的歌。无人知晓的时光,没错,慧音记起来了,她被困在轮回之中已经很久很久。并不只有梅蒂欣、克劳恩皮丝、黑谷山女的三次,她所经历的轮回已经数不清了。妹红一次又一次的刺客们被杀死,而慧音总是不能及时赶到。大多数时候,她根本见不到活着的妹红。大多数时候,一开始两人就是分离的,然后慧音动用了所有的力气和智慧去寻找。

找不到——找到的只有死亡。然后,进入下一个轮回。

哭泣,恐惧。然后醒来。最终慧音选择了遗忘。忘记痛苦。

可是忘掉了又会像这样重新记起来。因为轮回无法结束。

歌声继续着:

“Night falls,(夜色降临)

Strange colored walls,(异色的围城)

My eyes deceive,(欺骗我的眼睛)

What is wrong... with me?(仍未认清自己的罪行)”

慧音愿意为自己的罪行赎罪,可是正如歌曲所唱,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为什么要被囚禁在轮回之中。这座围城是为她所建的吗?她所见的一切是真实的吗?慧音又回忆起了一些事情。是妹红,坐在一排排桌椅的最后。妹红在干什么?她是在上学吗?是了,慧音和妹红曾经用假名在外界上学。但是同学们离妹红很远。他们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小声议论:“那就是传闻中不死的九条宁子。”“她就是活下来的那个人。”“好可怕。她的全班都……”“她怎么不说话?”“她怎么阴沉着脸?“她在写什么?”“真古怪。”“离她远点,远点。”“说不定,她会把死亡带给别人。”“怪物!”“不死的家伙!”

太过分了,慧音想。妹红不是怪物,她只是服用了蓬莱之药的普通人。无法死亡不是她的错。这些怀着恶意看待他人的家伙,他们才是怪物。他们才是罪人。而妹红,才是痛苦的那个人。

慧音感到头越来越疼,她好像又发烧了。她不想再去回忆那些痛苦的事情了,可是……

米斯蒂娅的歌声没有停止。

“Why should it matter,(无关紧要)

Your dreams of a child,(孩童的梦境)

Innocence is gone,(正直者之死)

Only fear to play with…(只留下恐惧)

Faces are changing,(不断变换的面孔)

But nothing is changing the pain,(无法减轻痛苦)

Too late…(已经太迟)”

恐惧,痛苦。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慧音的身躯越来越沉重,意识也变得模糊。在歌声之中,她渐渐地沉入梦乡。

三个半透明的身形浮现在慧音身旁,是骚灵三姐妹。她们继续演奏着音乐;空无一人的的候机大厅里,伤感的歌曲在继续;大厅外,雨也在越下越大,无限的黑暗包裹着这栋封闭的建筑,夜晚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

倚在长椅上的慧音梦到了妹红。

妹红在整理房间,慧音不在。妹红发现了慧音藏起来的书稿。慧音一直喜欢写作。是论文?小说?还是日记?妹红忍住了没有偷看。

妹红在旅行。清晨,吹着咸腥海风的沙滩上,远处能看到星星。海浪冲刷着她的脚趾;冰凉的海水流走了,然后脚趾陷入沙子之中。妹红慢慢地向前走着,海滩上留下长长的一排脚印。

妹红在书店打工。慧音在哪里?对了,她应该是在家里等着。妹红说好了要选本书给慧音做生日礼物。妹红打好包装,刚刚走出书店,突然有几个拿着相机的人冲了出来,拼命地将话筒伸到她面前。怎么回事?难道她幻想乡居民的身份被发现了吗?“请告诉我们细节!”“能多讲讲那个航班的事情吗?”妹红受不了这些人。她奋力跳过那些小报记者,越跑越远,跑到某个在小巷子里喘着粗气。那本给慧音的书丢掉了,找不回来。

小巷子的妹红抬头看到又高又圆的满月,然后一直就站着,看着。

还有许多个日日夜夜,还有许多场景和片段。

它们的共同点是:妹红一直是一个人。

好奇怪,在轮回之中,慧音总是一个人寻找妹红。而在这些梦中,妹红总是在等待慧音。无论是在哪个世界,两人都是分开的。因此,两人一直处于悲伤之中。

慧音突然感到些许莫名的宽慰。

原来,自己是和妹红一样的。

她们都是罪人。

慧音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罪行——失去所爱的人。

爱上一个人,就是爱上她的全部世界。

失去了一个人……也就失去了世界。

这就是独自活下去的那一方所背负的罪孽。

世界停滞了。

倒在长椅上,这么想着的慧音,呼吸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停止。从指间开始,直到白色长发的末端,她像是石化了一样,被定格在永恒的瞬间。

歌声已经临近尾声。

“And one more breath I take,(我的每一次呼吸)

Sends me further back… (却让你离加远离)”

歌声仍然在飘荡在候机大厅里,骚灵们的音乐也在继续。

“We shall meet again,(我们终将再见)

When the rain stops falling…(在那雨停之日)”

可是,已经没有人能倾听这歌声了。

声音停止。

 

永琳医生按下了留声机的开关。

“慧音……”

慧音明明没有错。

“慧音。”

有罪的人,明明是我。

“慧音!”

死的人,明明应该是我。

我猛地跳了起来,打开房门,冲下楼梯——

我找到了慧音。她躺在乘客休息区的一张长椅上,如同睡美人般一动不动。三个骚灵仿佛守护灵一般漂浮在旁边,然后渐渐地消失。

“慧音!”我喊叫着,扶起她,摇晃着她。可是慧音已经不会再回答了,不会再责怪我,不会再提醒我,不会再和我讨论各种各样的历史,不会在对我倾诉她的烦恼与忧愁。

她已经永远地停止在了那一刻。

 

断章·???

 

我们站在机场的候机大厅里。

“你已经明白了吧。”永琳不紧不慢地从三楼的医疗室中走了下来,然后对我说。

“原来……这里不是幻想乡。我不是在永远亭。”我抱着慧音石化的身体,回答。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襟。

“的确如此。不过,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我也明白了,真正死去的人是慧音。”

“是的,”永琳回答,“是你的‘负罪感’塑造了一切。你想代替‘上白泽慧音’去死,想惩罚自己,因此一次又一次的杀死自己。可是,你并没有死。你无法死去。于是产生了轮回。你意识中的慧音被困在轮回之中,最终,她选择了死去,代替你承担你的‘罪’。她的故事结束了。”

“慧音……她就是这样温柔的人。她是这样的人……”

“她选择了拯救你。”

“可是医生,我还是记不起来,为什么慧音会死?幻想乡又发生了什么?石化又是怎么回事?我现在究竟是在哪里?”我抬起头,看着永琳。然而,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黑发的中年女子。不对,月之贤者八意永琳并不是这个样貌。她是谁?为什么我一直没发现?这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

“孩子,”女医生说,“你离‘真实’只差一步了,离撬动永恒的‘奇迹’也只差最后的碎片。五感之中,嗅觉、味觉、触觉、听觉的枷锁已经去除,只剩下最后的视觉。别再让你的感官欺骗自己了,睁开双眼!”

医生从白大褂中掏出一面小镜子,对着我。

“你看到了什么?”她问道。

我看到了自己。

“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是……藤原妹红……”

“不。我才是藤原妹红。”有个声音说道。我看到两个人影慢慢走进候机大厅。是熟悉的人——幻想乡的巫女,永远致力于解决异变的博丽灵梦。另外那个人则是我。和我一模一样的,身穿白衬衫和红色工装裤的藤原妹红。

“不可能……你……你不是妹红……”我搞不懂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就是我。”对面的藤原妹红说。

“可是……我……”

“请宽恕我们的无礼。但您的确并非名为藤原妹红的幻想乡居民。”博丽灵梦对我说,她认真地行了个礼。其他人跟随灵梦,也向我行礼。

灵梦继续道:“您,是创造幻想乡的众多神明之一。”

“我是……神明?”

“作为神明,您具有通过意志改变现实的能力。因为‘那件事’,您开始认为自己藤原妹红,并陷入了失去上白泽慧音的悲伤而无法自拔,并最终诞生出了停止在‘那一天’的轮回。您夺走了藤原妹红的身份……我费劲千辛万苦,才找到真正的她。”

站在灵梦身边的妹红低着头,走到石化在长椅上的慧音身旁,表情写满了关怀。灵梦继续说道:

“神明大人,您尽力想忘记‘那件事’相关的一切,可是因此您也忘记了自己作为神明的事实。您放弃了作为神明的责任。作为代价,幻想乡陷入了永恒的停滞。”

“您躲进了虚假的世界之中,封锁起自己的五感。还好,在一位善良医生的帮助下,封印马上就要被悉数打破。”

“神明大人,”灵梦用恳求的声音说道,“请务必想起您的名字。您知道,‘名’所蕴含的力量,不是吗?”

我看着眼前的博丽灵梦。我终于明白了幻想乡是什么:是“幻想”存在之地。

而我所生活的世界,名为真实。

幻想是短暂的,真实是永恒的……

“我的名字是……”

我想起来,医生曾经给我看的画像。我明白过来,画像上的女孩子并不是藤原妹红。是我的眼睛欺骗了我。画像上是一个样貌极为普通的黑发女生。

那就是我。

我的名字就写在照片的下方。

不是藤原妹红,而是——九条宁子。

“神明大人,请想起一切吧。这样,才能拯救幻想乡。”灵梦说。

“只有你接受了一切的真实,慧音才能恢复原样。”对面的妹红补充。

“让我们进行治疗的最后一步吧。”曾经被我视作永琳的医生说。

回到我最想忘记却又无法忘记的那一天。

一切从那个下着大雨的傍晚开始——

 

五·恋人所见之永恒

 

望月镜坐在候机大厅的长椅上。

“阿镜!”九条宁子跑了过来,刚才,她因为提包忘在安检口了,被广播叫回去拿了一趟。“没事,东西没丢。”宁子的性格一点也不随名字,反而有些毛毛糙糙的,像男孩子。她的恋人镜则是个安静读书类型的女孩儿,特别喜欢历史。

虽然性格不同,但两人有着相同的兴趣——写小说。她们是在高中的文学部认识的。虽然一见如故,不过有些迟钝的宁子似乎一直将镜的关怀视作朋友的好意。最终是镜先鼓起勇气告白的,两人也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此时正值寒假,两人的班级来到南亚进行跨国修学旅行。镜对这里的历史很感兴趣,但大多数学生只是走马观花。这天正是离开的时候,可外面下着大雨,航班只得延误到零点。

在候机大厅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同学们大都在玩手机和携带游戏机,但是镜认为那种东西很无聊。她拿出纸笔,准备写写东西。有一个故事她构思很久了,讲的是名为藤原妹红的蓬莱人形和名为上白泽慧音的半妖,从幻想的世界来到人类世界的故事。她很喜欢这两个角色,也很喜欢为他们撰写故事。

凑过来的宁子打了个喷嚏。

“怎么啦?着凉了?”镜问道,一边递过去一张手帕。

“稍微有点。”宁子回答。“不是大问题。你在干什么?”

“我想写篇新文。”

“哎——你在写竹林啊。”

“算是吧。现代入的故事。”

“是悲剧还是喜剧呢?”

“我还……没想好。现在只有开头。不过反派确定好了,是辉夜。”

“三、三角恋吗!”

“比起恋爱,想写比那个更黑暗一点的。最近不是看了很多恐怖片嘛,僵尸片、怪兽片之类的。所以也想自己试着去写一下。”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嗯……我来念给你听。”

嘈杂的候机大厅中,镜给宁子读着自己的故事。就像在学校、在图书馆、在咖啡厅,或是在其中一人的家中一样,镜和宁子讨论着故事应该怎么发展、讨论着主人公的命运。

两人开心地笑着,旁若无人。

“喂,九条同学还有望月同学!过来拍合照了!” 老师突发奇想地要让学生们在机场最后拍照留念。大家都已经过去了,只有宁子和镜沉迷在故事中,没有听到。老师催促她们赶快跑过去,早就排好的同学们在向她们招手、起哄、欢笑着。

“叮咚——”报时的声音回荡在大厅。

此时的她们相信,自己会陪伴对方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这就是她们所期望的永远。

 

混在旅客之中的我,注视着远处回忆的皮影戏。如果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就好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九条宁子,在随后的一小时内因为感冒发起了低烧——好像是和来机场的路上淋雨了有关。我把伞忘在了旅馆。我太粗心了,镜说过我很多次,但我没有认真考虑过改正。

虽然我说自己完全没问题——但是登机口的工作人员拒绝了一边咳嗽一边流着鼻涕的我。传染病对于航空来说是大忌,特别是当地还有着一种危险的禽类流感。我被带到机场的医务室,几个老师陪我改签到第二天早上的航班了。

在我前面,镜和其他同学已经登机了。她说要下机来陪我,但是我发信息告诉她,没事,到了之后在那边等着我就好。

她的最后一条回复是:“等你到了,我会写完那篇新文的。”

我坐在医务室里,挂着吊瓶,因为发烧而浑身酸痛。尽管脑袋也烧得有些迷糊,我还是争强好胜地回复:“我在这边也会写的。看谁写得好!”

我看着智能手机,始终没有已读提示。看来,她已经登上飞机了。

这并不是最理想的恋人分别时的话语。

 

几个小时之后,九条宁子在医疗室的电视中看到,载着望月镜的航班失踪了。

那架飞机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她的同学、朋友、恋人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之后的时间里,她陷入了悲伤,她的人生陷入了永恒的停滞。

——直到这一刻。

九条宁子终于接受了所爱之人的离去。

 

临近清晨,窗外的雨势减小了。

我坐在熙熙攘攘的候机大厅里。曾经的望月镜和九条宁子的影子已经消散了。我看到,坐在那张长椅上的,是两个可爱的小女孩。她们的父母就在边上,一家人热闹地交谈着。

在我身边的是一位黑发的中年女医生,她有着饱经风霜的面孔和双手。在她身边,放着一个文件夹,两个咖啡杯,一扇梳妆镜,还有一个小随身听。

她注视着我,眼神有些疲惫但很坚定。她说道:

“九条宁子小姐?”

“是我,医生。” 我回答。“谢谢您。”

她的表情一瞬之间变得十分复杂。然后,她微笑了,是温暖的微笑。

“从那天开始……过了多久了,医生?”我问。

她迟疑了一下,回答:“五年。现在是2019年。”

五年……在无尽的轮回之中,我还以为自己度过了一个世纪。我看向镜子。和记忆中的自己相比,我几乎没有长大,反倒瘦弱了很多,脸颊塌陷,头发灰白,皮肤也干瘪开裂。

“放心,宁子小姐,”女医生注意到我的视线,“只要你恢复正常的饮食,很快会变回一个漂亮的姑娘的。”

“承您吉言。请问,是我的家长雇佣您的吗?”我说。

“是的。他们就等在机场外面。今天带您到这个机场来唤回记忆,是五年间最后的治疗方案了;如果不成功,他们就会将您送入精神病院。”

我能够想象自己为家人造成了多大的麻烦。这也是我的罪——好在,我已经学会不去逃避。镜,我不会再让你去承担我的罪行了。

“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将我拉回现实的世界。”

“这并不全是我的功劳,”女医生谦逊地答道,“事实上,如果没有这些小说作为帮助,我根本没法设计这套疗法。”

“小说?”

“在这里,”女医生把文件夹打开,抽出一本笔记簿递给我。我翻开一页,从上到下写满了句子。是我的笔迹。我迅速地从头翻到尾,每页都是妹红和慧音的故事。每个故事都从她们来到外界,并遭遇到了无法起飞的航班开始——

我想起来,曾经对镜说要写完她的小说。

“在这五年的大多数时候,宁子小姐的精神状态都很差,有时甚至不会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你知道悲伤的五个阶段吗?心理学认为,悲伤会经历否认,愤怒,协商,消沉和接受。宁子小姐一直处于否认的阶段。”女医生说,“但在某些时刻,你会拿起笔,像着了魔一样动笔写故事。我想,这是不是与你和恋人的约定有关?”

“……是的。”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总之,这些故事很大程度上让我了解到了你的精神状况,以及思想上的病因。也正是利用这些小说,和小说中的角色,我才能打破宁子小姐被大脑封锁住的感官,让你最终接受真实。读这些小说给了我很多灵感和提示。”

“……”

“怎么啦,宁子小姐?”

“镜之外的人读我的小说,有点害羞。”

女医生噗嗤一笑。“我想起了有位名作家的话。他说:‘一个作家很大程度上是为被阅读而写作的。至于说他们不是的那些作家,让我们钦佩但不要相信他们吧’。不要害羞;别看我这样,年轻时也是沉迷于文学的人。我很喜欢你的小说。然后我改写了你的一些故事,混在轮回之中,让故事和故事交互融合,让角色们一步步引导你、呼唤你醒来。可以说,她们是我派出的刺客。然后,你通过这些故事完成了自我暗示,最终抵达了真实。”

原来如此。我看着写满字的笔记簿,想起了那条永远未读的消息。镜,谢谢你。

 

正当一切都要结束之前。“叮咚——”机场广播中传来了报时的声音。

“恭喜您,神明大人。恭喜您找回了自己。”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看到一位黑发齐肩、系着蝴蝶结发饰的女生,站在旅客之中。是博丽灵梦。

“医生,我又看到了……”我有些心慌,转型身边的女性。

穿着白大褂的人变成了系着麻花辫的八意永琳。她回答道:“别担心。你的病情尚未稳定,还需要进一步的药物辅助。如果看到了虚假的东西,试着去忽略它们。”

“神明大人,感谢您拯救了我们。” 一位头戴绿色发卡、身穿蓝色裙子的女孩也从旅客中走出。是东风谷早苗。身着黑色套裙和白衬衫,有惹眼的一头金发的雾雨魔理沙站在她身旁,大大咧咧地说:“呵——能够自由自在的就是舒服啊。”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了。红魔馆的吸血鬼、妖怪寺的僧侣、地下的鬼和乌鸦、山中的天狗与河童、贤者、仙人、人类——幻想乡的众人出现在候机大厅中央。我还看到了曾经在轮回中与我战斗的敌人。梅蒂欣,克劳恩皮丝,山女,阿求……所有人都来了,没有凶恶和疯狂,大家都露出幸福的表情。她们看着我,向我挥手。我想起来,那架航班起飞之前,拍合照的同学们也是站在这里,向我和镜挥手、微笑。

我问永琳医生。“我可以……道个别吗?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去看那些幻影。”

永琳看着我,踌躇了一会儿。“去吧。这是最后的最后了。”

我来到幻想乡的大家面前。我看到妹红和慧音也站在人群之中,慧音显然也痊愈了。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说,“很长一段时间都让故事停滞了。那时候我不敢拿起笔。我不敢写完阿镜的故事。我害怕——害怕写完了故事,阿镜的一切就会全都离我而去。”

“为您祈祷,神明大人。”灵梦说。“陷入停滞的我们无能为力,只能祈祷。”

“不是的。”我回答,“是你们改变了我。是你们——我和阿镜共同创造的你们,让我没法彻底放弃。我不得不写下去,不得不思考。是你们想拯救我的意志让我拿起笔。可因为我的心境,写出的只有痛苦的故事。”

我对蓬莱山辉夜深深鞠躬。

“抱歉,辉夜,一直让你担任反派。我无法接受阿镜的失踪,无法接受她的死竟然如此的……轻易,无法接受我甚至没有一个能够怪罪的人,于是将凶手推给了你。只有凶手存在,我才能去战斗,只有凶手存在,我才能为了打败你而活下去。”

辉夜优雅地鞠躬,黑发垂肩,回答道:“我是永远与须臾的罪人。担任这种角色并无不妥,不如说正合我意。不必道歉,神明大人,能与棋士对弈,是一枚棋子所能展现的最美丽的瞬间。”她真是一位永远高傲的月之公主。

我又走到慧音和妹红身前。“一直以来,阿镜都认为她像慧音,我像妹红。阿镜的确很像,但我不是。我比妹红小姐软弱得多、胆小得多。对不起,因为我的缘故,让二位一直困在轮回的折磨之中。”

“我是不死的。不要紧。”妹红摆摆手,毫不在意地回答。

“神明大人……镜小姐会希望您好好地活下去的。”慧音温柔地说。一瞬之间,那个总在文学部室里为我读小说的少女与她重合了。我尽量自然地揉揉眼睛,回答道:“我知道了。希望你们也幸福。”

我和幻想乡的大家一一道别。拥抱、道歉、挥手——

然后,闭上眼睛。

 

睁开。

我站在熙熙攘攘的候机大厅中央。眼前的旅客们走来走去,各个国家、各个民族、各种语言汇集在一起。他们是芸芸众生,是每天都能见到的人类。也是组成这个世界的基础。

机场的雨已经停了很久,云雾皆散;朝阳悄然升起,最后的星辰挂在黎明天际。清风抚慰万物众生,犹如内心深处的绪语。世界开始转动,去往各地的飞机纷纷准备启程。我终于明白,我没法逃避五年前那架航班起飞了的事实。自造的囚笼被打破了,我已经决定不会再回去。那些属于幻想的东西已经从眼前消失;但是,并没有从我的心中消失。

我还会拿起笔。

虽然被她们称为神明,虽然操纵着她们的命运,但我只是人类。

总有一天,我也会像阿镜一样彻底的离开。对于这个无比庞大的世界来说,人类只是须臾之间的存在。

但是故事不同。我的故事如果足够精彩,那么总有一天,另一位少女会温柔地将故事中的每一个字读给她的朋友。

然后,少女和她的朋友也许会拿起笔,创造出接下来的故事。

那么,九条宁子和望月镜的故事,藤原妹红和上白泽慧音的故事,以及许多许多其他的欢笑或泪水的故事便会延续。

我和她,还有她们便会活下去。

一切从那雨停之日开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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